臣本河清

作者:火锅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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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涟漪之下


      许知微的指尖划过冰凉的紫檀木桌面,停在摊开的一卷《水经注疏》上。她并未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注疏,目光落在书页旁几张薄薄的、带着明显烟熏火燎痕迹的纸片上。
      这是父亲昨日从户部带回来的抄本,记录着去年豫州河工款项的流水明细,此刻正摊在桌案中央。
      灯烛的光晕在书房里安静地流淌,将她专注的侧影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上,拉得细长而沉静。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墨特有的、微带苦涩的清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从窗外夜风中渗透进来的初夏草木气息。窗外,相府花园里的虫鸣被夜色过滤,只剩下细碎模糊的背景音。
      “甲字三号料场,青石采购……三万七千六百斤……”她低声念着,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指尖精准地滑向另一行,“乙字库房入库登记……三万一千斤。”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起,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微澜。六千六百斤的差额,沉甸甸地压在纸面上。
      她直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案。案上,除了那几张要命的抄本,还铺着一张略显粗糙的豫州黄河堤段图。她的手指没有半分犹豫,径直点在图纸上标记着“甲字三号料场”的位置。随后,指腹沿着一条无形的线,缓慢而稳定地移动,最终停在距离料场约十里的下游——那里标注着一个小小的地名:落雁滩。
      “落雁滩……”许知微的声音低得几近耳语,眼神却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那片险滩,“若溃堤,首当其冲。”
      这缺口,指向的不仅仅是贪墨的银钱,更是下游无数生灵涂炭的惨剧。一股冰冷的怒意,像初春解冻的河水,缓慢而坚决地在她心底蔓延开。她回到案前,抽出一张素白宣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微微一顿,随即落下,墨迹沉稳而迅速地在纸上铺开:
      “青石六千六百斤,去向不明。疑与落雁滩堤工用料有关。速查甲字料场主事王槐近半年银钱往来,尤重其与工部右侍郎李崇光门客接触。另,落雁滩附近可有新建或翻修之皇家别院、田庄?”
      字迹清瘦劲挺,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将纸条仔细折好,塞入一个细长的竹筒。推开书案旁一扇不起眼的、紧贴着书架的暗门,门后是一道狭窄陡峭的木梯,通往下方更深沉的黑暗。
      沿着木梯下行不过十余阶,便是一间异常干燥、仅有丈许见方的密室。空气里飘浮着干燥的泥土和陈年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密室中央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桌后坐着一个穿着深灰布衣、面容普通的年轻男子,正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翻阅账册。听到动静,他立刻起身,垂手而立,神态恭敬异常。
      “青鸢。”许知微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将手中竹筒递过去,“即刻送往‘听风楼’,交给清梧,十万火急。”
      “是,小姐。”唤作青鸢的男子双手接过竹筒,没有丝毫迟疑,迅速转身,身影无声地没入密室另一端的黑暗甬道,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许知微在原地站了片刻,密室里油灯的火苗在她沉静的眼底跳跃。清梧是听风楼的副楼主,更是她自小的手帕交。这条情报网,是她手中最隐秘的武器之一。工部右侍郎李崇光……这个名字,在父亲偶尔提及的朝堂风向里,与那位以“礼贤下士、广纳门客”著称的三皇子萧钧哲,总有着千丝万缕、若即若离的联系。六千六百斤青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搅起的涟漪,似乎正隐隐指向那座煊赫的王府。
      她转身,沿着木梯重新回到地面上的书房。灯火依旧,墨香依旧,但空气似乎凝滞了几分。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
      夜风带着凉意涌入,拂动她额前的碎发。远处京都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明灭,像散落的星辰。那些灯火之下,有多少人正安然入睡,全然不知一场可能吞噬无数家园的洪水,其祸根已悄然埋下?
      指甲无意识地抠紧了窗棂冰冷的木头,指节微微泛白。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再睁开时,眸底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磐石般的坚定。
      油灯的光芒在刑部最深处的验尸房里显得格外惨淡无力,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却将四周石壁的阴冷潮气映衬得更加逼人。空气凝固着,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劣质灯油燃烧的焦糊味、刺鼻的药水味,还有那若有似无、却顽固地钻入鼻腔的、来自停尸石台上那具被白布覆盖的躯体的……腐败气息。
      石台冰冷坚硬。覆盖其上的白布,勾勒出一个僵硬而扭曲的人形轮廓。一只惨白肿胀、布满污痕和细小伤口的手,无力地垂落在石台边缘,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
      萧钧行就站在这只手的旁边。他身上深青色的刑部尚书官服,在这幽暗阴森的环境里,非但没带来一丝威严暖意,反而像一块吸饱了寒气的玄冰,衬得他本就冷峻的侧脸线条更加锋利如刀削。薄唇紧抿成一条没有任何弧度的直线,下颌绷紧,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低垂的眼睫下,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正一丝不苟地审视着那只垂落的手。
      周围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以及仵作老周极力压抑却仍显粗重的呼吸声。老周佝偻着背,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尚书大人的动作,大气也不敢喘。
      萧钧行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指腹并未直接触碰尸体,而是极其稳定地悬停在死者蜷曲的指甲上方。他俯身,凑得更近了些。灯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让他专注的眼神显得愈发深邃难测。
      他另一只手拿起搁在一旁木盘里的银质小镊。镊尖细如毫芒,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冰冷的金属光泽。他的动作异常平稳,没有丝毫颤抖,仿佛那只是一件需要精密处理的器物,而非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的一部分。银镊精准地探入死者那因在水中长久浸泡而肿胀发白、指甲缝里塞满黑褐色淤泥的指缝中。
      镊尖极其细微地拨弄、刮擦着。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一点极其微末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颗粒物,被银镊小心翼翼地夹带出来。老周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浑浊的眼睛几乎要贴上萧钧行的手。
      萧钧行将那点微末之物移至油灯豆大的火苗上方,微微调整着角度。光线透过那细小的颗粒,折射出一种奇异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幽青色光泽。
      “青鳞石粉。”萧钧行的声音打破了验尸房令人窒息的死寂,低沉、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却像一块沉重的冰投入死水,激起无形的寒意。
      老周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因常年接触尸体而显得麻木的脸上,瞬间涌上难以置信的惊骇:“青…青鳞石?”他干涩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大人!这…这只有皇家御苑、别院修造填湖固堤时,才会特供使用啊!寻常河工…怎可能沾上这个?”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慌忙噤声,布满皱纹的脸因恐惧而微微抽搐。
      皇家之物,出现在一个卑微的、负责管理甲字三号料场、最终却被发现溺死于城外臭水沟的河工总管王槐的指甲缝里。这绝非意外,这是一道刺目的、指向某个不可言说之地的血腥标记!
      萧钧行没有回应老周的惊骇。他缓缓直起身,目光依旧锁在那点幽青的石粉上。那点粉末,在昏黄的灯火下,如同地狱深处窥探人间的鬼眼,闪烁着不祥的光。
      他冷硬如石雕般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半分情绪,唯有那捏着银镊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显出森然的青白色,泄露着心底翻腾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焰。
      一个管理河工料场的小小管事,他的死,竟牵扯出皇家禁物!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六千六百斤消失的青石,意味着可能被偷工减料、岌岌可危的落雁滩堤防背后,盘踞着何等庞大而可怕的阴影!这阴影,正狞笑着,将无数生民的性命视作蝼蚁草芥!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点致命的青鳞石粉收入一个特制的、内衬洁白细绸的小瓷瓶中,封好。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在进行某种神圣而肃穆的仪式。
      “王槐溺毙处,”萧钧行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冷,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城西芦苇荡,淤泥为黑壤。”他的目光抬起,穿过幽暗,仿佛穿透了刑部厚厚的墙壁,投向了某个方向,“其指甲缝中,除黑泥外,尚有少量此等青鳞石粉混入的浅黄砂砾。”
      老周屏住呼吸,浑浊的眼珠因震惊而瞪大。
      “查。”萧钧行的命令斩钉截铁,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钧,“京都方圆五十里,何处新近动土,所用填湖固基之砂,含此青鳞石粉,且砂质偏浅黄。”
      他的视线,锐利如鹰隼,最终落在了挂在验尸房角落墙壁上那张巨大的京都舆图上。舆图之上,代表皇家御苑、别院的朱砂印记格外刺眼。他的目光,在城南方向,一片标注着“皇家南山别院”的区域上,短暂而冰冷地停留了一瞬。
      “尤其是,”他补充道,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棱,“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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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涟漪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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