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熟，迎时雨

　　江南的晚春时节，外面烟雨朦胧。
　　池南坐在靠窗的位置，偏头望向楼下，不断有车辆碾过积水的道路，消失在视线中。
　　“你在看什么呢？”餐桌对面的男人笑着问。
　　“没什么。”池南正过头，浅笑回答。
　　“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男人盯着远处灰沉的天际。
　　“梅雨季，怕是要再下几周。”
　　“再下下去，我都要发霉了。”男人哈哈笑道。
　　池南也跟着笑了几声，笑声里带着几分生疏。
　　“那你......多洗洗。”她夹了片蔬菜放进嘴里，半开玩笑。
　　男人瞄了她一眼，觉得这话古怪又可爱。
　　她平时，都这么说话的吗？
　　他细细打量她。她穿了条白色的连衣裙，外套软糯薄针织开衫，自然微卷的秀发长而浓密，洒脱随性地披肩散开，外表看上去恬静文雅。
　　面容白皙，眼神清澈明朗，鼻尖一点天生小痣，衬出几丝未经雕琢的清纯。
　　严扬见她吃片生菜也细嚼慢咽，娴静乖巧的模样令人心生欢喜。
　　这般别致的女孩，长到二十一岁，还没有谈过恋爱，倒真有些稀奇。
　　他嘴角微扬，打开话匣：“伦敦也经常下雨，那边的天气更变态，是时晴时雨，走在路上猝不及防就给你淋个落汤鸡......”
　　“不过他们那边的人头铁，出门都不爱带伞。很奇怪的是，天天淋雨，一个个的头发还是那么茂密。”
　　池南对伦敦的雨和伦敦人的头发疏密不太感兴趣，但依旧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她和严扬并不熟。两人经郁家爷爷介绍认识。
　　严扬是郁家爷爷郁向嵘的远房侄孙，几个月前刚从伦敦留学回来。
　　严家倚靠郁家势力，几十年来创有不菲的家业。
　　出于年纪轻等各种原因，严扬回国后，并没有立即继承自己家业，而是听从了父母的安排进了郁世集团，打算历练几年再说。
　　严扬第一次提着礼物去郁家拜访，便看上了池南。
　　池南只是寄养在郁家的养孙女，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法律关系。
　　严扬好歹是个亲戚，严家又是郁家忠实的拥趸者，这几年来愈发受郁家重视。
　　这桩缘事背后的利益交换，郁向嵘当然能算得清。
　　严扬大池南四岁，今年二十五。生了一张很帅气的脸，行为处事礼貌周全。
　　无论是年龄学历，还是长相性格，包括家室，他都在属于优越那一范畴里。
　　郁向嵘和她提起严扬对自己的意思后，池南并不排斥，何况郁家对她和母亲有恩，郁爷爷给自己介绍的对象，肯定也不是坏的。
　　池南表示可以相处试试，于是两人顺理成章开启了接触模式。
　　*
　　下午一点，已经过了午饭时候，餐厅里吃饭的人并不多。
　　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从外面看进去，非常显眼。
　　不知何时，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缓缓停靠在路边。
　　驾驶座上的中年男子降下车窗，侧头看向餐厅内有说有笑的两人，对后面道：“少爷，是池小姐。”
　　后座男人眸子从手中文件里抬起，透过车窗玻璃瞥向两人，目光在女孩身上定格了半秒。
　　“和她吃饭的，是严家那小子吧。”季叔不知是和他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男人平静移开视线，重新落回文件。
　　骨节分明的手指翻了页文件，向中年男子淡道：“季叔，走吧。”
　　季叔透过后视镜瞧了一眼，点头不再作声，车辆徐徐驶开。
　　*
　　两人吃完中饭，又去看了一场音乐剧，出来后外面阴雨连绵。
　　严扬提议送池南回家。
　　轿车在细雨朦胧的绿荫大道中穿梭了近半个小时，最后停在一座苏式园墅门前。
　　严扬停好车，打伞出来，从车头绕到副驾驶位，开门要接她下车。
　　池南冲他笑着摆摆手，自己打了伞出来：“谢谢，还劳烦你送一趟。”
　　“不用谢。”严扬温和道，移回了自己的伞檐。
　　他将池南送到大门屋檐下，瞥了眼阖紧的大门，脚步并未往回挪动。
　　池南面色泛出几丝了然，指着门邀请他：“要不要进去坐坐？”
　　“行。那就......”严扬望了眼外面的飘雨，点头道：“顺便看看舅爷爷。”
　　池南嗯了一声，默默推开大门，引着他进了院子。
　　郁世园墅占地近千平米，位于A市东南侧，是郁家祖传的宅地。其内山石湖池遍布，雨雾缭绕，清幽静谧。
　　房屋建筑取中西混合风格，虽有古韵，却不落俗。
　　两人进了迎客厅，池南收伞之际，从里面迎出来两个住家保姆。
　　“池小姐，你回来了？”那上了年纪的保姆笑着招呼。
　　“钱阿姨好。”池南点头回应。
　　钱阿姨接过她的伞，看向旁边的严扬：“这位是？”
　　“他是严扬。”池南介绍。
　　“钱阿姨好，我之前来过的。”严扬笑道。
　　“呀，好像是来过。你瞧我这记性！”钱阿姨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将池南的伞递给后面的一个年轻保姆，欲去接严扬的伞。
　　那年轻的保姆垂眸瞥了眼池南的伞，双手未动，脸色冷漠。
　　钱阿姨察觉她的态度，用伞提醒似地轻戳了她几下，后者才不情不愿地接了过去。
　　池南正在玄关换鞋，看到这一幕，立即明白了什么。
　　她移开眸子，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笑问：“钱阿姨，爷爷呢？”
　　钱阿姨指了指西厢：“老太爷在茶室。”
　　池南看向严扬：“带你去和爷爷打招呼？”
　　“好啊。”严扬点头。
　　*
　　见两人去了西厢茶室，钱阿姨收好伞，挂在伞架上，扯着身后的保姆小年快步去了后厨。
　　“钱阿姨，你干什么？”小年甩开她，挺着胸背，略嫌弃地抹了抹被雨伞沾湿的手。
　　“小年，刚刚池小姐的伞你为什么不接？”
　　小年扭捏着，垂着眼皮：“她自己挂不就好了，非要我们给她挂，那伞全都是水，沾了我一身。”
　　钱阿姨气不打一处来：“你是小姐还是她是保姆？你不挂，让主人挂？”
　　“她算哪门子主人？”小年抹着自己手上的水回嘴。
　　“你说什么？”
　　小年还嘴：“都说在寺庙里出家的那位郁老爷，当年不顾老太爷反对把她带回来，是因为跟她睡在医院的妈有苟......”
　　钱阿姨脸色大变，暗骂道：“呸呸！你哪听来的这些陈年旧谣？！”
　　小年扭过脸，低喃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位郁老爷当年把她接回家，逼得自己的发妻离婚出国，不就是因为她那个妈么？”
　　钱阿姨吓得瞳孔大震，急急掩住她嘴：“简直是胡说八道！”
　　她压低声音训斥：“培训的时候没人告诉你，主人家的闲话不能乱说吗？！”
　　小年嘴巴阖了阖，终于静了音。
　　钱阿姨厉色道：“你上班没多久，不要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就对她没好脸色。我告诉你，你再这样下去，待不了几天！”
　　小年抬起眼睛看她，脸色泛出吃惊。
　　“为什么？！”她倔着声音。
　　“什么为什么？”钱阿姨没耐心解释。
　　小年不服气：“她还能开了我不成？您年纪大，待在郁家比我久，看不出老太爷表面对她好，实际心里可嫌弃她么？”
　　“你......”钱阿姨嘴笨，急囔囔半天辩不过她，只能没好气地蹙眉道：“是是，你年轻，你眼睛最亮，心里最精！”
　　“小小年纪，自作聪明看人下菜！到时候丢了工作，别怪我没提醒你。”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匆匆离她远了些，忙活自己的事情去。
　　小年站在原地，不满地瘪着嘴，眼睛通红。
　　*
　　池南站在西厢茶室外，小声敲了两下门。
　　从里面传进来一道和蔼的声音：“进来。”
　　她推开门，一道浓郁的茶香立即扑鼻而来。
　　郁家家主郁向嵘坐靠在靠窗的一条长椅上，手畔瓷白茶炉炉嘴冒着袅袅水雾，沸水翻滚的咕噜声和窗外雨打水地的声音相互交织。
　　他看上去大概七十多岁，花白头发，身体偏瘦。
　　老爷子多年前生了场重病，至今调养不回来，需要常坐，不太能走动。
　　他穿着件黑色锦缎褂子坐在那里，外表看上去从容和蔼。年轻时的威凛气息尽收，暗掩在那双深邃、分不清情绪的眼眸里。
　　“爷爷，严扬来了。”池南从门外探进一个头，朝里面的老人道。
　　虽然郁向嵘平时待她还算随和，但池南从小就对他有股莫名的惧意，在他面前始终规矩。
　　“舅爷爷。”严扬站在池南身后，朝里面的老人微微鞠躬：“我送池南回来，顺便过来跟您打个招呼。”
　　茶室的老人抬起眸，看清门口来人，点头道：“严扬啊，进来坐坐。”
　　池南将严扬引进茶室，准备退出去，却被郁向嵘叫住：“南南，你也陪着严扬坐坐吧。”
　　池南本想着上楼回房间，听见这话，只得顿住脚步，转回身乖巧微笑：“好的，爷爷。”
　　严扬坐在郁向嵘对面，池南坐在他旁边一条椅子上。
　　*
　　郁向嵘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你们出去玩了？”
　　严扬点头，侧头看了眼池南，有些不好意思：“外面下雨，去不了室外，只能请她看了场音乐剧。”
　　郁向嵘微点头，问池南：“听什么音乐剧了？”
　　池南回：“剧院歌手”。
　　“歌剧魅影”严扬勾着嘴角纠正。
　　“感觉怎么样？”
　　“好听的，爷爷。”
　　室外雨声窸窸窣窣，郁向嵘慢条斯理地拎起茶炉，倒了一杯茶递给严扬。
　　严扬受宠若惊，双手接过。
　　“刚进郁世，有什么困难吗？”郁向嵘问他。
　　“还行，都挺好的。”
　　郁向嵘嗯了一声，又问：“见到柏岸了吗？”
　　严扬低头欲抿茶水，听见他问话，立即放下茶盏，摇头笑道：“柏岸哥太忙了，还没有机会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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