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间

　　一辆装饰华贵、行驶平稳的马车内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燃着清雅的熏香，小几上放着两杯尚温的香茗。车窗外是逐渐稀疏的街市，远处可见青山轮廓。
　　沈衔青端坐于车内，脊背挺直，姿态无可挑剔。她穿着新做的、符合贵女身份却不过分张扬的素雅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着一支成色极好的青玉簪，显得清丽脱俗。她眼神平静地望着前方，手指却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一枚不起眼的旧荷包。
　　柳姨娘一把抓住楚衔青捻着荷包的手，力道有些重：“青儿！别摆弄那劳什子了！仔细听姨娘说！明日法华寺的祈福大典，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皇后娘娘亲临，太子殿下必定随侍在侧！咱们府里花了多少心思，才给你挣来这次随行的名额，你可千万、千万要把握住了！”
　　沈衔青望着眼前的女人，她母亲逝世早，沈衔青从出生起便跟着柳姨娘。柳姨娘风韵犹存但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精明和焦虑。穿着半新不旧的绸缎衣裳，发髻上插着几支略显过时的金簪。此刻，她正紧挨着楚衔青坐着，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神情热切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楚衔青被抓住的手微微一僵，随即顺从地放下，目光平静地转向柳姨娘，声音清冷无波：“姨娘放心，女儿省得轻重。定会谨言慎行，不失了楚家的体面。”
　　柳姨娘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手指用力点了点楚衔青的手背：“不失体面”？青儿！光是不失体面顶什么用？！那庙里乌泱泱多少贵女？个个都‘不失体面’！你得‘出众’！得让太子殿下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就挪不开！”她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浓烈的市侩气：“姨娘教你的，你可得一字一句刻在心里头！”
　　楚衔青乖巧的点了点头：“姨娘教会，青儿铭记于心。”
　　柳姨娘看着楚衔青那完美无缺的笑容和顺从的态度，满意地点点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和感慨：“这就对了！青儿，你生得这般好模样，又比姨娘当年聪慧百倍，这就是老天爷赏你的本钱！别学你娘那个死心眼的！女人这辈子，什么情啊爱啊都是虚的！抓在手里的富贵权势才是真！攀上太子这根高枝儿，咱们娘俩…不，是整个楚家，才有翻身的日子！你弟弟的前程，你爹在官场上的憋屈…可都指着你了！她用力拍了拍楚衔青的手，仿佛在交付一件价值连城的货物。”
　　提到母亲楚衔青心中一沉，垂眸，看着柳姨娘拍在自己手背上的、带着薄茧的手，那冰凉的玉簪贴着她的鬓角。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坚定，甚至带着一丝让柳姨娘都感到心安的…野心：“姨娘放心。这高枝儿，女儿爬定了。该怎么做，女儿心里清楚得很。为了楚家，为了姨娘和弟弟，女儿定全力以赴！”
　　柳姨娘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欣慰又疲惫的笑容：“好！好！姨娘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比姨娘强！”她放松下来，靠回椅背，絮絮叨叨：“琉璃珠子的眼神你得多练练…还有那步态，下车前再走两遍给我瞧瞧…那件月白色的披风带了没？显得人素净又雅致…”
　　楚衔青安静地听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飞逝的景色。法华寺的轮廓在山峦间若隐若现。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婉恭顺的面具，唯有紧握在袖中的那只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痕。柳姨娘那些充满算计的话语在她脑中盘旋，与窗外肃穆的山影交织在一起。她的眼神，在无人窥见的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如同猎人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光芒。不是为了楚家，不是为了姨娘和弟弟，而是为了她自己——那至高无上的、能让她将命运彻底踩在脚下的权力。太子萧景煜，就是她选中的猎物。而柳姨娘教导的那些“技巧”，不过是她即将披上的、最华美的伪装……
　　马车停在了法华寺门前，楚衔青被侍女搀扶着走下马车，柳姨娘坐在马车上，临走前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让楚衔青记住她的教导，楚衔青郑重的点了点头，柳姨娘才放心离去。楚衔青重重呼了口气，朝身后法华寺的大门走去。楚衔接转身一眼望去，全是一些名门贵族家子女的马车，大都应该也是此次受黄河之邀来为百姓祈福的。楚衔青大略看了一下，有户部侍郎之女李素心和御史大夫之旅王知芝。沈衔青微微撇了撇眉，她与这两个人在平日里最是不对付。沈衔青心里暗自想到她这次是来办要紧事的，希望这两位娇小姐别再没头没脑的坏了她的好事。但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沈衔青所预料。
　　众位姑娘由法华寺的两位小尼姑领着到了后院认领房间。沈衔青选了一个比较偏远僻静的地方住下。
　　法华寺后山一处精巧的禅院回廊下。选完房间后，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赏景、闲谈。回廊外几株古梅开得正好，清冷的香气若有似无。楚衔青独自站在一株梅树下，身影清丽，仿佛与梅树融为一体，那份刻意营造的“素雅”在姹紫嫣红中反而格外醒目。楚衔青依旧穿着那身素雅衣裙，青玉簪映着雪光。她微仰着头，似乎在专注地欣赏枝头的梅花，神情平静如水，仿佛对周围的窃窃私语浑然不觉。只有袖中微蜷的手指，泄露着一丝紧绷。王知芝、李素心等几位穿着更为华丽、家世正盛的贵女聚在不远处，眼神时不时飘向楚衔青，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慢。
　　此时玉珍公主萧明玥，太子胞妹，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穿着一身火狐毛滚边的绯红骑装，在一众华服贵女中显得英气逼人。她刚从马场过来，手里还捏着一条小巧的马鞭，身后跟着两名沉默的宫女。她步履轻快，正巧走到回廊转角，被梅树下的身影和贵女们的议论声吸引，停下了脚步，隐在廊柱后饶有兴致地观望。
　　王知芝用手帕掩着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楚衔青听到： “呀，素心姐姐，你瞧那枝红梅，开得可真精神！不像旁边那株白的，瞧着就…单薄了些，风一吹怕就要零落了。到底是根基浅了。”
　　李素心会意一笑，声音娇滴滴的：“芷兰妹妹好眼力。这花儿啊，就跟人似的，根深才能叶茂，家世底蕴厚了，气度自然就养出来了。否则，就算勉强攀上高枝儿，也终究是…无根浮萍，经不起风浪呢。”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楚衔青身上那件料子虽好、但明显不是最新款式的衣裙。
　　其他几位贵女发出低低的、附和似的轻笑，目光如同细针，密密地扎向梅树下的身影。
　　楚衔青仿佛才被惊动，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丝毫被羞辱的愠怒，反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略带困惑的纯真笑意：“王小姐、李小姐安好。”她盈盈一礼，姿态无可挑剔，裙裾如流水般拂过地面，未染纤尘，完美践行了柳姨娘的教导，“方才听两位小姐论花，真是见解独到。”
　　王知芝没想到她如此平静，反而有些被噎住，强笑道：“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楚小姐也懂花？”
　　楚衔青唇角笑意加深，眼神清澈，语气温婉如春风： “略知一二。两位小姐慧眼，这红梅确实热烈夺目，根基深厚，是难得的富贵气象。”她话锋一转，目光投向自己身边那株清冷的白梅，声音依旧柔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韧劲，“不过，这白梅生于山寺，迎霜傲雪，看似单薄，其枝干却历经百年风霜，虬劲如铁。它不争春日之艳，独守岁寒之清，这份骨子里的坚韧与傲气，又岂是单凭‘根基’二字可以衡量的？”她语调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悦耳，如同玉磬轻敲。没有一句直接反驳对方的贬低，却句句都在为自身“没落”的家世正名——百年风霜、坚韧傲气、不争春日之艳。
　　李素心脸色微变，听出弦外之音，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只能强撑着讥讽：“楚小姐真是好口才！伶牙俐齿的，难怪…”
　　楚衔青不等她说完，微微欠身，笑容依旧温婉得体，眼神却清亮锐利，直视着李素心： “李小姐过誉了。口才不过是小道，家父常说，为人处世，贵在真诚坦荡，如同这山寺古梅，无需繁花似锦，自有清气长存。楚家虽门庭不如往昔，但诗书传家、忠孝立身的祖训，衔青一日不敢或忘。”她语气陡然变得极为谦逊柔和，“今日在佛祖座下，更觉尘世浮名不过云烟。倒是各位小姐家世清贵，福泽深厚，更应积善修德，方不负天恩，您说是不是？”
　　王知芝、李素心等人被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们习惯了直白的嘲讽，何曾见过如此滴水不漏、引经据典又暗藏机锋的反击？想发作，对方句句在理，姿态又放得极低；不发作，又实在憋屈。场面一时陷入尴尬的寂静。
　　萧明玥在廊柱后，漂亮的杏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兴味和欣赏。她本就觉得这些贵女们叽叽喳喳谈论家世无聊至极，楚衔青这番不卑不亢、引梅喻人、绵里藏针的回击，简直像一出精彩的好戏！她尤其喜欢那句“虬劲如铁”和“清气长存”，觉得比那些华服珠宝顺眼多了。她忍不住，轻笑出声，从廊柱后转了出来。
　　萧明玥声音清脆，带着皇家特有的矜贵与一丝顽皮：“好一个‘虬劲如铁’，‘清气长存’！本宫倒觉得，这白梅比那些开得闹哄哄的花儿，更合这佛门清净地的心境！”
　　众人闻声，惊见公主驾临，慌忙跪下行礼，王李等人更是吓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
　　楚衔青心头也是猛地一跳，迅速压下所有情绪，姿态无比恭谨地深深下拜，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石板：“臣女楚衔青，参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金安。” 她心中念头飞转：她今日只是想给王李两人一个下马威，免得她俩在日后给她找麻烦，确没想到碰巧遇到了公主，这实在是有损形象。公主听到了多少？是喜是怒？那句“闹哄哄的花儿”…似乎意有所指？
　　萧明玥随意地挥了挥马鞭，示意众人起身，目光却饶有兴致地落在依旧低着头的楚衔青身上：“都起来吧。”她径直走到楚衔青面前，用马鞭轻轻点了点她的肩：“ 你，抬起头来。”
　　楚衔青依言缓缓抬头，眼神依旧恭顺，恰到好处地垂着，不敢直视天颜，但那份清丽沉静的气质，在公主的注视下展露无遗
　　萧明玥打量着她，尤其是她发间那支简单的青玉簪和洗得发白的旧荷包，眼中兴味更浓：“楚衔青？嗯…名字不错。”她忽然笑了，带着点少女的娇憨，却又有着上位者的不容置疑：“你刚才那番话，说得很好。本宫喜欢有骨气、有脑子的人。这寺里闷得慌，陪本宫去前面放生池走走，说说这梅花的‘清气’到底是个什么清法儿？”
　　此言一出，王知芝、李素心等人脸色煞白，看向楚衔青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嫉妒和一丝恐惧。公主的青睐，在这等级森严的后宫和贵族圈中，无异于一道耀眼的光环！
　　楚衔青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但面上依旧维持着绝对的恭谨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羞涩：“臣女遵命。能得公主垂询，是臣女的福分。” 她再次深深一礼，姿态优雅地站到公主身侧稍后的位置。
　　萧明玥满意地点点头，看也不看那群僵在原地的贵女，转身便走。楚衔青紧随其后，步履轻盈，裙裾如流水般拂过地面。在转身的刹那，无人看见的角度，她低垂的眼睫下，飞快地掠过一丝精光——柳姨娘教导的“琉璃珠子的眼神”此刻无需伪装，因为她眼中映出的，是比太子妃之位更近一步的、通往权力核心的捷径！公主的青睐，是意外之喜，更是她精心织就的网上，主动撞入的第一只、分量十足的彩蝶。
　　回廊下，只余下王李等人面面相觑，脸色灰败，以及那株虬劲的白梅在寒风中，静静散发着幽冷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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