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逆命
秋日飘雪，惨阳透云。
咸腥的海风裹着血气扑面而来，江见雪剧烈地呛咳两声，青丝散乱，狼狈地伏于地上。
“带下一个。”
差役不由分说地架起江见雪，将她拖行至卫临舟面前。
青石地面被血水浸得发亮，腻着一层令人作呕的油光。江见雪嫌恶地蹙眉咬唇，偏不肯跪。
“跪下！”
膝窝挨了记狠踹，她双腿一软，便跌伏在地。
“江广白为钱财勾结海匪为其提供船只，纵容手下拐骗少女，涉及人口/贩卖、私藏火药、谋杀、通敌等数项大罪。东窗事发后为毁灭证据竟击沉货船，致使底舱六十余名无辜女子葬身海底。你是他的女儿，为他做事，可有话说？”
江见雪眼神涣散，费力地分辨着审问人的话，喉间滞涩地回话：“有……”
“大胆！”审问人一锤桌案，厉声打断道：“人证物证具在，江广白已畏罪投海，钦差大人面前你还要狡辩，当真是冥顽不灵！来人！给她上刑！”
一名虎背熊腰的差役提着水火棍上前，正待动手，却忽听一道男子声音自高处传来：“慢着。”
江见雪侧脸紧贴在冰冷的石砖上，艰难抬眸，恍惚间只见一双锦靴踏过遍地血污，向她走来。
卫临舟右手随意地把玩着玉扳指，居高临下道：“你方才要说什么？”
我有冤。
江见雪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喉间却无比滞涩，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的喉咙早已被药哑了。
审问人神色一变，起身道：“钦差大人明鉴，此女三日前拒捕夺刀重伤数名衙役，甚至欲行刺于您。如今铁证如山之下仍欲诡辩，恐有惑乱公堂之嫌！”
“本王问的是她。”
卫临舟斜睨审问人一眼，而后俯下身，冷漠道：“江见雪，你若有话要辩趁本王在此赶紧开口，今日出此门后，你便是死路一条。你想好了。”
江见雪急促喘息，死鱼一般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断续的哽咽。
我有冤。
卫临舟在原地等待了许久，等到他耐心尽失，地上衣着脏污的少女却依旧一声不吭。
“果真是冥顽不灵。”
卫临舟轻扣了两下扳指，烦闷地阖上眼，摆手道：“带她下去吧，本王乏了，明日再说。”
“是！”审问人面露喜色，吩咐手下将人快些将人带走，人已经拖至半途，又试探道：“钦差大人，此女应当关押在……”
卫临舟头也不回地离去，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冷风，冷酷道：“死牢。”
……
江见雪被架着拖回监牢，身子便如破絮般摔在污浊的草堆上。
狱卒转身欲走，忽闻身后传来低低的嘶哑呜咽声，似那濒死的幼兽，令人心生不忍。
他不由得多嘴了一句：“江姑娘，你这又是何必呢？你若顺势认了你爹的罪行，大人念你年纪尚小，说不定会放你一马。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你们江家替不相干的人强出头，如今可讨得半分好？”
江见雪伏在地上，闻言僵硬地抬头，朝狱卒轻轻点了点下巴，示意他走近些。
狱卒对这将死之人到底有几分怜悯之心，依着她靠近两步。
谁知江见雪嘴角忽地勾起一抹冷笑，将酝酿许久的浓痰狠狠一口啐在狱卒脸上！
“小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
狱卒当即勃然大怒，拳头便如雨点般落下。待发泄够了，又朝她小腹狠踹一脚，这才骂咧咧锁门离去。
牢中复归于寂静。
江见雪在黑暗里蜷缩着身子，青丝散乱，衣衫污浊，唇边溢着鲜血，却无声地笑了起来。
江广白是被冤枉的。
江家祖上本是渔户，百年前大航海风潮初起时便顺势造船行商，历经数代经营，终成漴州首屈一指的航海世家。
谁想海上商道愈盛，暗里人牙生意也愈发猖獗。江广白与官府素有往来，偶然察觉官府竟暗通海匪，强掠女子训为女奴，贩往海外牟利。
他本就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当即向州府递了状，却不知漴州官场早已沆瀣一气，告状不成反被栽赃陷害，被匪徒逼得无路可退跳了崖，死后还要背负“畏罪投海”的污名。
江见雪怒不可遏，为父伸冤，率人找上了卫临舟。
可这位奉旨查办漴州海贸、整顿官场贪腐的大胤五王爷，竟正在汀兰舫中揽着花魁跳舞，喝得烂醉如泥，丑态尽出，甚至还举着酒盏欲邀江见雪共饮！
何其讽刺！
思及此，江见雪心中滔天的恨意上涌，双目赤红一片，盯着黑暗中的墙壁，终是绝望地闭上了眼。
……
七日后午时，刑场。
江见雪一早便被差役拖出死牢，押至刑台之上。同行的尚有七八人，皆是江家心腹，其中更有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一个蓬发垢面的囚徒被押着途径江见雪身前，忽地侧首，朝她比了个口型——
小姐莫哭。
江见雪浑身一震，强撑的漠然终于碎裂，毫无血色的苍白唇瓣微微颤抖，泪珠便滚了下来。
刑台前人头攒动，漴州官员皆坐在上首，最中间的卫临舟一袭华服，手中把玩着消暑的冰块，神色慵懒，仿佛眼前之事与他毫不相干。
刑官高声宣读罪状，条条桩桩，皆是狰狞可怖。台下围观百姓或惊或惧，那一道道满含恶意的目光犹如利刃，将少女单薄的身子刺得千疮百孔。
一个男人忽然高声喝彩道：“杀得好！钦差大人英明！”
“对！杀得好！”
“大人英明！”
江见雪银牙咬碎，喉中滚出声嘶力竭的呜声，却被鼎沸人声淹没。
不是的。
父亲是被冤枉的。
江家是被冤枉的。
我是被冤枉的。
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人群中忽地爆出一声哭喊。一女子窜出来，泪流满面，大声道：“钦差大人明鉴！江家是被栽赃陷害的！”
漴州知府李珫又惊又怒，拍案而起：“哪来的疯妇？来人，把她赶走！”
那女子却不管不顾地继续道：“请诸位听妾身一言！妾身乃江家少东家所救，而将妾身骗去囚于底舱的，正是知府李大人亲随！他们怕事将败露，连杀数十名证人灭口，妾身佯死方得脱！”
四下哗然，场面登时大乱。
卫临舟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蹙眉转向李珫：“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胡言乱语！”李珫厉喝，“这疯妇是江家的共犯！还不将她拿下！”
手持长矛的侍卫蜂拥而出，那女子身形却如游鱼一般在人群中穿梭，而后竟跃上了行刑台！
她一把拽住江见雪，急切道：“少东家快随妾身走！”
江见雪并不记得这女子是谁，她眼前尽是拥挤混乱的人群，脑中一片空白。
走？往何处走？
“数位受过少东家活命之恩的姐妹已混在人群中，今日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将您救出去！”
江见雪心神俱震，她想要说“不必”，可那女子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她架了起来，抽出长刀往身边胡乱挥舞着：“退后！全都退后！”
场面转瞬间失控，李珫暴跳如雷：“反了，当真反了！还不速速将这二贼就地正法！”
卫临舟霍然起身，厉声道：“李大人是听不见本王的话？这女子方才所言是怎么回事？”
争执声、哭叫声、兵戈相撞声如毒蛇般钻入江见雪耳中，她脚步虚浮，心如擂鼓，任凭女子架着向混乱的人群深处奔逃而去。
就在此时，江见雪忽闻破弦声惊响，未及思索，身形一动，已先一步挡在那女子背后。
只听“噗嗤“一声，一根箭簇自她左背穿入，从她左胸穿出，利器贯穿血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鲜血顿时浸透衣衫。
现场霎时寂然。
江见雪仰面倒地，身下血色迅速漫延开来。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涣散的眼中唯倒映出如洗碧空。
那女子泪如雨下，正要扑来，却被江见雪抬手止住。她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无声对她比着口型——
快走，莫要再被抓住了。
女子含泪咬牙，夺路而逃，转身便没入混乱的人群。
而江见雪唇角微扬，缓缓阖目。
终归不是以戴罪之身枉死。
这一箭，换得一人活命。
足矣。
江见雪迟钝的神思渐渐涣散，终是陷入永夜。
……
“小贱蹄子还不快醒醒！真当咱这是你自己家了？”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江见雪猛然睁眼，胸口剧烈起伏，眸中惊惧未散。
她缓了半晌，视线方才聚拢，只见一穿红戴绿，满头珠翠的妇人掐着腰而立，柳眉倒竖瞪着她，那张脸怎么看都觉得有几分熟悉。
这谁？这哪儿？
“年纪不大，心倒是大得很！”妇人冷笑道，“若不是听牙婆说你会跳舞，长得还有几分姿色，老娘才不买你进这汀兰舫！否则这会子，你早被卖到外海去了！”
江见雪被这叽里咕噜的一番话砸得发懵，一个惊人的念头忽地浮上脑海，涩声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六月初六！你睡傻了不成？”妇人狐疑地打量她，“等会，你可别真是个傻的吧？”
六月初六！
江见雪心头剧震。她分明记得，自己饮恨刑场时，已是秋日！
再细看这妇人面容，江见雪忽地回想起——这不正是前世她为寻找人证假扮孤女被牙婆拐走，却阴差阳错将她买进汀兰舫的鸨母秦妈妈么？
她竟重生回到了数月之前！
父亲尚在，江家未倒，那载满船人证的货船还未沉！
上天垂怜，改命之时，正是今日！
江见雪大睁双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无声地落下泪来。
“疯了疯了！”鸨母见她这副疯癫古怪的模样，正自懊悔，忽见个小厮慌慌张张闯进来：“秦妈妈，有个客人喝多了失足落水了！”
“哪来的晦气酒鬼！”鸨母骂了一句，翘着兰花指斥责道：“这点小事也来烦我？叫几个人捞上来不就是了？”
小厮连连称是，忙不迭地退出去了。
喝多了……汀兰舫……
江见雪忽然想起前世她急着向老鸨表明身份，并未留意此事。如今重活一世，各种细枝末节都清晰起来。
她忽然开口道：“敢问那位落水的客人是谁？”
“听说是从京城来的高门公子，好似……姓卫？”
卫临舟！
江见雪咬牙切齿地碾着这个名字，忽而计上心来。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