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怪谈

　　“娘娘，起身吧。嫔妃们已经在来椒房殿给您请安的路上了。”

　　温和的呼唤声逐渐变得清晰，藕粉色纱帐中熟睡的女人缓缓掀开眼皮。

　　梳着双螺髻的宫女隔着纱帐站在一丈外，看不真切长相。

　　“秀枝，几时了？”初醒时的嗓音伴随几分慵懒，醉酒的感觉还未完全消退。

　　兰昭下意识转身向一侧摸去，柔软的大床另一边空空如也，原本应该睡在此处的人不在，心里便存上几分失落。

　　见兰昭要起身，从屏风外转进来两个婢女，低眉顺眼地分别将床帐拉开，挂到两侧金钩之上，动作一气呵成，连脚步声也听不见。

　　被秀枝扶着下了床，踩着柔软的织花地毯走到侧室，温热湿润的毛巾在脸上轻拭过几回，漱完口，兰昭才随口问：“陛下呢？”

　　被问起时，秀枝怔怔愣了一会儿才如常禀报，“娘娘，奴婢不知。”

　　秀枝简单的回答并未牵动兰昭太多心绪。她恍惚想起昨日是七夕，与皇帝一同宴饮过后，照理说他应该留下才对。

　　“我昨夜饮了许多酒吗？”兰昭展开双手，由宫女帮自己更衣。

　　秀枝双手对插在窄袖宫装里，低头立在一边显得有些局促，“娘娘，奴婢不知。”

　　她屡屡作此回应，兰昭也心浮气躁起来，将衣袖从一个正在整理衣裳的宫女手中拽回，“怎么还是这件红金色大袖凤袍？”

　　几个宫女连连低头，屏声静气。

　　“我分明记得昨日穿的便是这身衣裳。你们做事也太不用心了！”

　　“娘娘息怒。”见她动怒，秀枝赶紧领着两个宫女一道在兰昭脚边跪下。

　　盯着跪了一地的人，兰昭将拧成结的眉头慢慢松开，“罢了。去给我换一件。”

　　“是。”

　　不多时，一个面生的宫女捧着漆盘进来，秀枝将衣裳展开，打算为兰昭更衣。

　　“本宫的话你们听不懂是吗？”看见新送来与刚才那件一模一样的衣裳，兰昭忍无可忍，抓起衣裳掷在地上。

　　“娘娘息怒。”秀枝并几个宫女齐纷纷又跪下，连连磕起头来。

　　外面进来两个太监打扮的人，掐着一把细嗓问：“娘娘，可是要杖毙这几个奴婢？”

　　兰昭睁圆了眼睛，随后无可奈何地按了按太阳穴，“不必！下去。”

　　折腾了一番，仍旧被换上那件衣裳，兰昭习惯性地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长发被梳头宫女仔细盘起，最后梳成端庄的宝塔髻，戴上顶大小适中的凤冠。

　　磨得锃亮的铜镜里相同的面容正对自己对视着。兰昭抬起腕子，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抚上这张脸。

　　鹅蛋脸，悬胆鼻，两弯温柔多情的远山黛眉，兰昭扯动一下嘴唇，镜中人也对自己笑笑。忽然对自己生出股莫名的陌生感来，她捏了捏丰盈的耳垂，脸上便泛起一抹浅红。

　　秀枝适时在一边提醒道：“娘娘，该去正殿了。”

　　清早的风还透着凉爽，到正殿的一路上莳花也慢慢苏醒过来，争先吐艳，花团锦簇，一片热闹景象。

　　行至殿前，一个小太监扬声喊道：“皇后娘娘到——”

　　正围在殿前赏花环肥燕瘦的女子闻声皆款款转身，朝着兰昭盈盈下拜。

　　嫔妃们悦耳动听的声音整齐划一，“皇后娘娘万安。”

　　兰昭睨着眼从嫔妃们花骨朵儿般的姣好面庞一一看过，每一个都赏心悦目，真当得起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一阵清风拂来，便能闻见嫔妃身上淡淡脂粉香气。

　　兰昭脸上挂着得体浅笑，微微颔首，被秀枝扶着手往花丛踱步走近，“都起来吧。各位妹妹来得好早。”

　　“谢娘娘。”

　　众妃刚直起身，一个椭圆脸的妃子就抢着打开话匣子，“娘娘椒房殿里花开得最好，嫔妾们乐得早些过来赏花。”

　　兰昭定眼看去，原来是周子衿，周才人。

　　周才人梳着一把斜髻，发中插一支蝴蝶金步摇，另簪朵粉花，身材纤秾合度，给人一种和善亲近的感觉。

　　“椒房殿风水好，又有皇后娘娘这样的美人在，所以养出的花也这样娇艳。”人群后的苏采女带着笑腔，接过周才人的话头。
　　她本就是极妩媚的长相，尖下巴，细鼻梁，一双修长的眼睛，笑起来简直是只勾人的玉面狐狸。

　　兰昭不觉在苏元香身上分出些神来。这样的女子，也难怪能以平民身份被举荐入宫。

　　“苏采女在皇后面前这样嘴甜，不知你私下里又是如何魅惑君上的。”话音未落，一个妃色身影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她走得匆匆，步子却碎而不乱。

　　“娘娘万安。”慕容滟走到兰昭面前行过一礼。

　　兰昭声音无波，“起来吧，慕容婕妤。”

　　宫女扶着慕容婕妤起身。兰昭轻轻一瞥，淡淡道：“慕容婕妤，不得放肆。”

　　慕容婕妤却仰着颈，飞天髻上一对夺目的鸢鸟金步摇轻晃，嘴上仍不依不饶，“嫔妾并没有放肆，只是有话直说罢了。”

　　说罢，慕容婕妤径自走到妃嫔中间：“苏采女连续霸占陛下多日。昨日七夕夜宴，陛下自是要陪着皇后娘娘的，可有些低贱之人却不知分寸，一大早就跑到椒房殿来，也不怕搅扰了陛下和娘娘的清净，谁不知道她心里揣着什么心思？”

　　此话一出，众嫔妃看向苏采女的眼里便多了几分敌意。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小声低语起来。

　　被当众羞辱一番，苏采女倒还沉得住气，此时才不紧不慢回击道：“嫔妾只是遵循本份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照婕妤娘娘的说法，只要到的比你早的便都是存心勾引陛下吗？”

　　经苏采女一说，原本还敌视她的妃子又开始小声抱怨起慕容婕妤来，“就是，自己来得晚叫大家等她，还倒打一耙。”

　　一大早，慕容婕妤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主动挑起口舌之争。兰昭心中不悦，沉声喝止道：“陛下想要宠爱哪位嫔妃，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慕容婕妤，回你的住处思过，七日内无召不得出。”施发命令后，慕容婕妤虽没再说话，可也不见动静。

　　兰昭又道：“来人，带慕容婕妤回宫思过。”

　　在皇后的盛怒之下，嫔妃纷纷噤声，宫人们也是低垂着头木偶一般立在一边。

　　兰昭又重复了一遍命令，仍没有人动作。气氛仿佛凝固住了。

　　从早起，兰昭便觉得不顺，此刻就连宫人也不听她的话了。她突然有种无所适从的迷茫。

　　不知何时秀枝凑了过来，在兰昭耳边提醒道：“娘娘，是时候叫各位嫔妃进殿用茶点了。”

　　兰昭反问：“秀枝，你没有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

　　秀枝脸上带着局促，“奴婢愚钝。”

　　此下兰昭是有气无处发作，只好先点头让嫔妃们入殿就座。

　　兰昭在凤位入座后，嫔妃们也根据位份高低依次鱼贯而入，在自己的位置落座，宫人们随后为众嫔妃奉上茶点。

　　也不知永巷嫔妃在皇后宫里用早膳是谁定的规矩。一个疑惑的念头一闪而过。兰昭扫一眼底下满座的美人。

　　嫔妃们各自安静地享用着自己面前的茶点，一时殿内再无闲话，只有茶杯茶盖轻轻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时间像是被掐得刚刚好，吃到七八分饱，兰昭放下漱口的茶盏，妃嫔们也适时停了下来。

　　“陛下有旨——”

　　此时，一声突兀的嗓门从殿门外传来。

　　兰昭握着秀枝的手站起走下，嫔妃们也跟着在她身后跪了一地。

　　等福公公念完圣旨，兰昭后背也不觉沁出一层汗来。

　　“娘娘，新封的沈采女巳时会来椒房殿拜见您。”说完，福公公再无多余的交代，径直离开大殿。

　　兰昭脚步虚浮，被秀枝搀着坐回到凤位，展开圣旨再看一遍，不敢相信。

　　“娘娘。”秀枝在兰昭耳边轻声提醒，“巳时快到了，若您没有其他吩咐便让嫔妃们散了吧。”

　　兰昭盯着圣旨，心不在焉地点头，“散了吧，我想安静一会儿。”

　　待嫔妃散去，兰昭命秀枝在自己面前跪下，“秀枝，新封的沈采女是我身边的婢女，为何我一点不知？”

　　秀枝只是一味点头答是。

　　兰昭又问：“为何晨起时我问你陛下的踪迹，你不告诉我这件事？陛下这样做简直就是在打我的脸。”

　　秀枝跪得笔直，头却埋得更低，依旧重复着那句令兰昭心烦的话，“娘娘息怒，奴婢愚钝。”

　　兰昭窝了一肚子的火，抬脚在秀枝肩上一踹。

　　她其实并没有多大力气。秀枝肩膀一歪，却是反应激烈，跪在兰昭面前连连磕头，大声求饶。兰昭被她蠢得窝火，指着大门怒道：“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秀枝连滚带爬倒退着出了正殿，后背撞上一人。那人虚扶了一把秀枝，随后迈入殿内。

　　此时太阳已升至半空，背着光，待那人走得近些，兰昭才看清她的全部轮廓。

　　美人袅袅婷婷走来，身上水蓝色袖衫在熠熠生辉，头上也顶着夸张的蓝色绒毛凤冠。
　　凤冠上的绒毛由深到浅，随着她的走动轻轻飘动，栩栩如生，就像一只真正的凤凰。

　　“娘娘万安。”

　　愣神的功夫，兰昭脸上还遗留着惊艳的表情，讷讷道：“请，请起，赐座。”

　　“谢娘娘。”殿中再无其他嫔妃，沈采女便在下首就座。

　　宫人为沈采女看过茶，兰昭才缓过神来，恢复了皇后应有的端庄从容，“你就是陛下新封的沈采女吧？”

　　沈采女垂着眼，恭恭敬敬回道：“回娘娘，正是嫔妾。”

　　兰昭又问：“你是本宫身边的婢女，为何本宫从未见过你？”

　　“娘娘身边宫女如云，不记得嫔妾也是正常的。”

　　“你相貌如此出众，后宫佳丽三千恐怕都要被你比下去了。”兰昭不住感叹一句，继续追问，“昨夜陛下在椒房殿饮酒之后是你伺候的？”

　　“娘娘凤仪万千，嫔妾只是蒲柳之姿，万万不敢跟娘娘相较。”几句客套后，却又听沈采女不卑不亢道，“嫔妾也没想到陛下会突然要宠幸嫔妾。”

　　“是了，陛下想宠幸谁都可以的。沈采女光彩照人，也不怪陛下会喜欢你。”兰昭本想对她敲打一番，最后也只化得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不了了之。

　　兰昭不愿再与她闲话，叫人按规矩给沈采女赏赐。

　　将沈采女打发走后，时间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午时。

　　兰昭没有心情用膳，可身边的宫人却一遍遍重复着请她用膳，一旦发怒脚边跪着的宫人便会被拖走，继续换上一批新的求着她用膳。

　　兰昭无法，只得妥协叫人在偏殿摆饭。在桌前坐下后，一个太监领着个宫女过来，满面堆着笑容，“娘娘，这是掖庭新送来顶替秀枝的宫女，给她赐个名字吧。”

　　兰昭心中有惑：“秀枝呢？叫秀枝过来伺候。”

　　太监垂眼，仍然堆着笑，“令娘娘动怒的宫人，不该活着。秀枝和她并没有什么区别。”

　　听着太监的话，兰昭指尖不觉抓皱了织花桌布，“放肆！你是想爬到本宫的头上吗？”

　　太监这才收敛笑容，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奴婢不敢，娘娘饶命啊！”

　　太监大喊大叫起来，不久又被人拖了下去。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新的太监站到兰昭面前，重复着刚才那个太监的话，“娘娘，给她赐个名，然后开始用午膳。”

　　兰昭心累不已，已无力挣扎，叹气道：“就叫秀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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