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我心

　　凌晨三点，酒吧。

　　周念念倚在座位上，绕着酒杯边缘打转的指尖修长纤细，光线映在她的脸上愈发娇艳神秘。

　　女人上挑的眼角带着丝丝醉意看向舞池中央那抹张扬的身影 ——苏婉舟正随着震耳欲聋的声音扭动腰肢，黑色方巾抹胸搭配着长靴勾勒出她那完美身姿。

　　人人都羡艳高不可攀的苏家大小姐会和她这种要学历没学历，要身份没身份的村姑当朋友。

　　“这，这位姐姐。”

　　周念念闻声转头，看见个穿着连衫帽卫衣的男生，20岁出头，脸上的青涩还没完全褪去。

　　男生对上女人艳丽的面庞，刚触及到她锁骨处鲜红的纹身就仓皇移开视线，他的脸瞬间通红：“可，可不可以加个好友啊？”

　　“好嘛，加加加！”

　　带着独特大马丁兰的清香瞬间将她围住。苏婉舟从舞池疾步过来，眼神暧昧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随后顺势坐下来贴近周念念耳边，咬着牙哼道：“加啊，一看就是大学生，让你体验体验！”

　　周念念面不改色掐着好友大腿内侧的软肉，嘴角的笑愈发温柔：“不好意思啊，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不过——”

　　话风一转，周念念指着身旁的好友，看向男生的眼中带上认真：“她还是单身。你看——”

　　“不好意思，打，打扰了……”男生打断周念念的话，脸上的那抹红染到耳尖都能滴出血来，他惊慌失措地转身，消失在灯红酒绿的人海中。

　　男生一走，俩人视线聚在一起。苏婉舟最先憋不住笑出声：“生了两个孩子？！哈哈哈哈”

　　“想生几个就几个，反正他又不认识我。”周念念往杯中放了冰块，猩红气泡在杯壁上不断破裂，映着她狡黠的眸子。

　　“叮——”手机上提示音响起，周念念指尖划开手机，备忘录里的消息让她整个人顿住，四周安静得只听得见冰块融化的声音。

　　“走吧，干坐在这有什么意思，说好了带你去找帅哥。”苏婉舟目光徘徊在对面卡座的男人身上，半晌，身旁迟迟没有回应。

　　她一转头发现女人愣愣地盯着手机，视线扫过屏幕，两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扫墓”。

　　周念念这才注意到已经是第二天了。

　　周念念起身穿上外套，一袭黑色修身连衣裙勾勒出她纤细的腰线，巴掌大的脸在波浪卷的衬托下精致得像个洋娃娃。

　　“晚点去吧，这大半夜的去那个地方太晦气了吧。”苏婉舟拉住准备上车的周念念，忍不住开口。

　　只有周念念知道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苏大小姐，其实最害怕的就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她捏了捏好友的手，轻声安慰：“好啦，别担心，完事我就直接回家了。”

　　“师傅，去春满园。”周念念报了地址，看着路边的建筑，窗外的景色开始迅速倒退流动，没一会儿，失眠了几天的困意开始发作，周念念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梦见江时妄那张帅脸对着自己，声音蛊惑地说:“周医生，你怎么能拿着我的钱去找别的男人呢？”

　　周念念吓得瞬间清醒。

　　江时妄留下的那笔钱她三辈子都花不完。刚开始她确实很高兴，立马关了心理咨询室去环游世界，还把想吃的想喝的都玩了个遍。但吃吃喝喝玩玩，来来回回了三年也觉得有些无聊。

　　苏婉舟看着女人在家窝了一个月，特地找她去酒吧。

　　“知道为什么你现在感觉人生没意思吗？”周念念看着正给她化妆的苏婉舟，睁大眼睛露出疑惑。

　　“哎，别乱动，今天我给你画一个超级美艳的妆，迷死他们。”

　　苏婉舟看着周念念不施粉黛依旧惊艳的脸，忍不住抱怨:“都怪那个江时妄，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要我说，你就是缺男人。酒吧的帅哥多的是，你还是趁早把那个短命鬼给忘了吧。”

　　听见这久违的名字，周念念挣脱苏婉舟的手辩解:“谁，谁喜欢他啊，我是看在钱的份上！”

　　“看在钱的份上，好好好，看在钱的份上，是谁当初在那个人死了之后不吃不喝，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天一夜啊。”苏婉舟看着她躲怯的目光，恨铁不成钢地说。

　　周念念感受到脸上加重的动作，轻声嘟囔:“谁让他长得那么好看，暴殄天物啊。”

　　“而且——”她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他是个好人。”

　　“要是让媒体知道那人在你眼里竟然是个大好人，你看他们会怎么编排你！”苏婉舟动作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不过，他帮了你那么大一个忙……对你来说也是好人了……”

　　周念念没再出声。她的病人一共有三个，结果就有两个已经死了……

　　“姑娘，姑娘，目的地到了！”司机看着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周念念，宽慰道:“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的家人在天上看见你这幅样子，该有多心疼啊。”

　　周念念没有搭话，捂着从出了酒吧门就有些不舒服的心脏下了车，葱白的手指透出保养的痕迹，但依旧略有薄茧，她递过三百元大钞:“不用找了。”

　　“哎，这怎么行呢，你一个女孩……”

　　话音未落，女人开口:“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话语中透露着懒散和落寞。

　　周念念走到坐北朝南的墓碑前停下，每次来她都觉得搞笑，人都死了还要管是朝北朝南，倚山还是傍水。

　　她坐到男人碑前，看着碑上的照片——棱角分明的轮廓，冷酷的表情挂在男人脸上，都能吓哭三岁小孩，想到这周念念噗嗤笑出了声。

　　“江时妄，我又来看你了，我给你说，我刚刚竟然梦见你了。”她似乎想到什么，又带着醉意开口:“我今天来的太早了，忘记给你拿花了，你可不要怪我啊，不过你也不喜欢花吧……”

　　过了半晌，女人皱了皱眉头，才反应过来，没人回应她是因为这里是墓园，她抬起眼眸看了看寂静的四周，“真安静啊，在这里一定很无聊吧。”周念念用手拄着下巴，轻声低语:“我陪你看看日出吧。”

　　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商业奇才自杀就是钱多烧得慌。

　　可周念念作为他的主治医师知道真相却也无可奈何。

　　这个死局无论如何都解不了……

　　天边渐渐泛白，那一轮金黄也渐渐浮现出来，带着灿烂的朝霞，绚烂夺目。

　　阳光洒在周念念的脸上暖洋洋的。她起身整了整皱巴巴的衣摆，看向照片上的人:“我明年再来看你吧，下次一定给你带束花。”说完，转身离开墓碑。

　　周念念下台阶时突然心口一阵绞痛，身子一倒滚了下去，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看见面前墓碑的照片是一个露出腼腆笑容小男孩，脸上的小酒窝显得十分可爱。

　　……姜……之墓……

　　…………

　　周念念是被消毒水的味道呛醒的，奶奶去世后这个味道就刻在了她的记忆深处，此刻正在鼻腔里横冲直撞。

　　周念念眨了眨眼，映入眼帘的是床边围的蓝色隔帘，右手柜子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药，看来有人救了自己。

　　她强撑着身子下床，心里琢磨着该怎么感谢人家，就听见帘子外面传来一道嗓音:“谢谢医生。”陌生又有些耳熟，让她心头一颤。

　　周念念手指悄悄拨开帘缝，看见穿白大褂的医生低头写着什么，面前站着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男生，宽肩窄腰，背影十分挺拔。

　　“咳，那个……谢——”，半晌，周念念扯了个笑，清了清嗓音出声。

　　男生转过头的瞬间和她四目相对，周念念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墓碑上的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周念念脑子一片空白。

　　“你——”拔高地声音刺破医务室的宁静，风吹过窗外的树梢窸窸窣窣。

　　“你，你不是——”她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得有些过分。“已经死了吗？”

　　周念念颤抖着手指着眼前和江时妄一模一样的脸，脑子里的弦“嘣”的一声断了。

　　听见这话，江时妄眼神暗了下去，他嘲讽地扯了扯嘴角，都盼着他死啊……

　　周念念似乎又想到什么，机械地指向自己，脸瞬间变得煞白:“我，不会是我死了吧……”

　　她双腿发软地站不住，但还是死死盯着眼前的男生，这张脸比墓碑的照片更加年轻，身上还穿着迷彩服……死了还能玩真人cs?

　　“同学，你只是轻微中暑，肯定死不了。”值班医生看着面前的女生，流畅的瓜子脸，饱满的额头，有些过分苍白的唇色，但眼角亮晶晶地好像受到惊吓的小鹿，顿时笑出声:“要不要我给你开个请假条，多休息休息，少军训几天啊。”

　　“军训？”校医的话让周念念觉着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古怪。

　　江时妄漠然地收拾着医疗包，仿佛周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额间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有些凌乱。

　　“啪嗒” 他把贴着HelloKitty的手机放在桌上，男生腕上的青筋凸起，语气平淡:“你的手机。”

　　粉色的手机壳，塑料编织挂坠，周念念认出了这是她高考后打工攒钱买的二手手机，HelloKitty 贴纸是她为了遮住磕落的漆亲手贴的。

　　可它卡顿得连电话都打不出，早就放到老家储物盒里了。现在竟然……

　　周念念愣愣地盯着手机，再抬头时，男生已经转身离开。

　　医务室的门轻轻合上，周念念望着晃动的门板，太阳穴传来的疼痛刺穿整个脑袋，脑海中的碎片突然剧烈冲击，一帧一帧地浮现在眼前。

　　值班医生余光瞥见女生蹲在地上，表情痛苦，手指因为用力攥着而泛白。他慌张朝周念念跑去，伸出的手却和女生的衣角擦边而过。

　　“呯——”周念念随着他起身后摇摇欲坠的椅子一同倒地。

　　“老天爷哪，咋又晕了？！”

　　医务室传来医生急促的河城方言，江时妄没有停下脚，他整了整医疗包的拉链，顺手抹去额头的汗珠。

　　塑胶跑道涌起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的爱心救助队伍，即便搭了棚也热得慌。为了防止军训期间有中暑或者发生其他意外的发生，学校把爱心救助中心合并成勤工俭学的岗位。

　　后勤部老师发布通告后，江时妄第一时间联系了他，负责的老师接到他的报名话语中处处透着惊讶——毕竟没几个人会为了一天三十块的报酬，甘愿在毒日头底下暴晒一整天。

　　但江时妄却不觉得，他缺钱缺得厉害。

　　…………

　　周念念陷入混沌，她看见了离婚不到半年的父母在院子里吵得面红耳赤。

　　“叫我过来干什么?”正在上班的周父被前妻陈凤莲的电话打得不耐烦，沉着脸踏入许久没来的院子。

　　“我要走。”门口穿着一袭红色连衣裙的女人顿了顿，她指着屋内的小姑娘，神色不自然地说：“你把她带回去吧。”

　　男人闻言一怔，脸上的烦躁裂开，“当初离婚的时候你拼了命也要争这个抚养权。”他拔高嗓门吼道:“怎么你说不管就不管了！”

　　“反正我不管，我在这呆够了！”女人撇了撇嘴，轻轻扶了扶早上刚做好的造型，抱着手臂推脱，“再说她姓周，还不是你们老周家的人。”

　　“简直不可理喻！”

　　男人把烟头扔在台阶上，鞋油锃亮的皮鞋尖把火星踩灭，青色的台阶上留下黑黑的一块印记。

　　片刻，他缓缓开口:“阿媛是不会同意念念进门的。”

　　“呵！那个狐狸精管的到挺宽！”陈凤莲尖着嗓子冷笑，“我今天非走不可，你舍不得那狐狸精？那让你女儿自生自灭好了！”

　　说完就拉着推杆箱哐当哐当地走到男人面前嗤笑一声。随后她猛地回头，眼神狠狠剜向躲在门后的周念念，高跟鞋踩得震天响。

　　“你这个疯子！连女儿都能不要！”男人攥紧拳头，脖颈上青筋暴起，整张脸涨得通红，却只能对着女人的背影狂怒。

　　周念被周文彬留在院子里，男人再次回来时手里拿着几包速食泡面，脸上挂着不耐烦的虚伪:“念念乖啊，自己一个人在家听话。”

　　几天后，周奶奶匆匆赶来，打开门的刹那映入眼帘的是这一幕—— 一个孤零零身影独自坐在院子里，那双黑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大门口。

　　几缕阳光照在她歪歪扭扭的头发上格外刺眼，周奶奶的心猛然揪紧，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踮着脚尖给自己梳头发。

　　女孩看见自己的那一刻眼睛闪晶晶地透着光，老人酸胀的情绪不断上涌，心里忍不住咒骂她那杀千刀的儿子。

　　可她又清楚，自己那个新儿媳眼里揉不得沙子，不可能容得下这么小的孩子。

　　“奶奶，妈妈为什么走?”周念仰着脸，懵懂的眼里满是不安。

　　周奶奶低头看着瘦小的身影，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陈凤莲生的好看，当年周文彬对她一见钟情，非她不娶。俩人结婚之后也过了一阵甜蜜的日子，没过多久就怀上周念念。

　　可有些人，骨子里的东西根本变不了，生下周念念后陈凤莲就暴露了本质，好吃懒做不说，还自私刻薄，整天只顾着自己在外面疯玩，可以说周念念是她一手带大的。

　　直到周念念四岁时，周文彬经人介绍去城里找了份待遇不错的工作，陈凤莲也开始嚷嚷着去城里。周奶奶看着两人都没提及的孙女也到了上学的年龄，第一次强硬地把周念念塞到夫妻俩手上。

　　可没过多久，就传来俩人离婚的消息，周奶奶听儿子说陈凤莲坚决不肯放女儿的抚养权的时候，她还以为陈凤莲知道心疼孩子了……

　　可没想到，离婚后陈凤莲照样天天出去打牌，逛街，把孩子一个人扔到家里。

　　她争周念念的抚养权，只是想拿孩子当筹码，好缠着周文彬要更多的钱。但周文彬再婚后，他的老婆却不愿意了，养孩子可以，但养前妻算个什么事！

　　俩人闹过一阵后，周文彬每月只给陈凤莲当初协商好的抚养费，一分不多。

　　估计陈凤莲受不了这种苦日子，觉得女儿是个累赘……

　　周奶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慈爱地摸着孙女的头:“我们念念饿了吧，奶奶带你下馆子去！”

　　老人看着孙女犹豫的小表情，眼角的皱纹笑得挤在一起:“念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我还是吃这个吧……”周念念指着菜单上最便宜的白粥加咸菜丝，但小小的人正是藏不住事的年龄，脸上一眼便看得出是在强撑罢了。

　　五岁的周念念一直觉得父母的离开是因为她，小姑娘不懂什么是“赔钱货”，但她只知道妈妈很喜欢钱，如果自己少吃一点，不会花很多钱，爸爸妈妈马上就会回来。

　　………………

　　周念念站在时光的缝隙里，静静注视着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懂。

　　这些记忆像老电影般一帧帧掠过，直到画面定格在云大军训场上——那个穿着迷彩服的身影在烈日下晃了晃，轻飘飘地坠向了滚烫的塑胶跑道，男生跑过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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