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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苏宋是个孤儿,不知怎么塞草添絮的,到了三四岁没死。
从有些记事起便和各色乞丐搭伙讨食。碰到心肠好些的会过段还算温饱的日子。碰到心肠一般的会被坑骗,被卷了食物和叮当几个铜板的积蓄。碰到那更坏心肠的被打骂驱使,有些以虐童为乐。
到了约摸七八岁的年纪,苏宋身体眉眼稍稍长开,也经历过一般二般或软诱或强硬的狎昵猥亵。可能是他能活下来就是有些运气在的,人见的多了也会了一点虚与委蛇,扮痴扮呆,被搂搂抱抱有,更近却都并没有能成,每每脱身都兜兜转转,十岁左右在一家茶肆附近落脚。
茶肆不大却毗邻繁华街道,南北商客,差役行人都会来停歇点茶,小苏宋在此能捡到一些给人跑腿的活计。某次不知怎么就和一来茶肆歇脚的差爷说上好一会的话。听了小苏宋的一番际遇,差爷却提起一事,说是该到衙门去入了籍了,从此也能做个齐整的人了。
差爷的这话好似乍响,震的小苏宋心中颤动。这...竟是他从不敢想的大事!
又听闻,这入籍一事恐要找个人家收养才行的。不想差爷却说,如核实是真正孤儿,现已可把籍挂在衙门,此后或有徭役征兵,或有哪年被天灾波及,也好有个应对。
小苏宋也算此城中摸爬长大,寻上一二见证他出身的人并不如何难,几番证实,从此就有了籍: 苏宋,男,恒县苏耘城孤儿,乐安十一年生人。
小苏宋不认得什么字,却深深记下了这几个字眼。小苏宋眼眶隐隐发胀久久拜下叩首,感激天恩和官衙的老爷们。
做了个齐整人后,小苏宋开始留意起人家念的城中告示,聚在告示板前似懂非懂地跟着旁人一起听。他心里装着差爷说的那些天灾祸事征兵徭役,寻思着或许哪里就有差遣自己的事自己却不知。但也无非是些通缉匪盗,税收科榜之类,就算哪处有役,现也征不到苏宋这孩童身上,倒是小苏宋自记挂上了告示这件事后,渐渐就不再那么浑浑噩噩万事都一概不知了。
到十二岁时小苏宋已经长成苏耘城里很从容的小跑腿了,也识得了几个字,在告示板前跟着逐字逐句的听着辨着,却竟也可跟着囫囵枣看一些了。
十四岁时苏宋琢磨着再有个几年自己就该有服徭的大事了。就算没什么本事,或许也要学一些造饭采石,堆沙夯土,喂养牲口之类的手艺便宜出行。自己也能干得那些活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学那些把式手艺,差爷却给了他另一个活计,然后苏宋就变成了一个官衙外的跑腿小吏。
有了个极正经差事的苏宋把自己收拾的很齐整,整个白天就在衙门口附近找个或温暖或阴凉的地儿侯着,机灵地支棱着耳朵随时准备听候差遣,夜里回去离衙半条街的一处通铺住下,也不出去吃酒看戏,饭后出来溜达都是在衙门口左右,事事都是奔着便宜随时可以听差去打算的,规矩又勤快。
鸣毓七年,十五岁的苏宋并衙外另一小吏领了个去城南跑腿的差事。却不想此间遭遇横事。不知哪个不要命的爷当街纵马,又不知怎的马又发起疯来。肇事的爷当场横死,被这突来横祸波及到的还有试图制服马匹的小吏二人并三个摊主行人。后都被板车血淋淋的拉去医馆。只有苏宋伤到些根本。待到苏宋的伤养个七七八八,还是有一根被撕碎的筋脉再也长不回来,所以就此失了一条能用的腿。一只膀子也不大灵便。从那以后,苏宋就再不是个跑腿小吏了。
苏宋得了十五两的官衙恤银,纵马肇事的爷家里也给了十五两赔偿,待能下地后叩谢官衙老爷又去和差爷辞行。差爷说你这是得了优待,官衙的正差恤银也就十五两。
苏宋点头,自然知晓,就算不如此,是官衙给他取了名字还落了籍,遇到这事也给他好好医药照料,仅这几样都是大恩。如以前他在市井逢这一遭哪里有人照料,自己草草磋磨一番说不得就死了,亲见了不少人命脆弱如蝼蚁,人是怎么个死法都不稀奇的。如今又给他恤银又有赔偿,还给他安家落户,这是天大的恩情了。
见他神色真诚,差爷说你能如此想便是心明神明,不然自苦自伤与以后无趣。你如今籍落村庄还好,人员清净,也好休养,离城不过十几里,如有急难,进城求个什么都便宜,如此便好好过日子罢。
就此告辞,苏宋拿了官衙给的户籍书信,雇了辆车采买了一些家什就出发去了星儿村。
星儿村里正验了苏宋户籍印信,再看了官衙书信确认不伪,一番画押后就给他安置了一处有泥瓦屋子的荒院,说:现有的无主所在,这里就是好的了。有的地界,屋子塌的连蛇虫鼠蚁都快住不得了。
苏宋感谢。
苏宋拖着残身奔波几天,如今大事定了就疲倦袭来,略把炕上的灰扫扫草草铺了被子就睡下,醒来后看着这破屋败坏的光景,心内却生有滚滚热意,如今有户有家,他终于做上了个最最齐整的人了!
把户籍宅契用新买来的油纸细细包好,苏宋已经打算好了,待屋子院落收拾停当就做一番精美且牢固的匣封,待逢年过节可拿出来供奉几日,这就是他该祭拜一二的所在了。
如今手脚不便,割草填院提水扫洗之类的活做起来就慢了些,不过更少时不知睡过多少坷垃,爬过多少泥沟,是以并不觉得现在是何艰难,待做的久一些,自然就熟能生巧习惯起来。
约摸两三个月过去,这院落竟也是可以好生住人的样子了,最好的一地儿是院子里有口可用的水井。若没有屋顶也都并不麻烦,再潦倒不济总能雇个把泥瓦匠来搭个泥窝棚。但一口在院落里的水井却不是那么容易得,这井或离家门远一些,或干脆就没井要去溪流汲取,对现在的苏宋来说就颇有些费事的。
苏宋在村中安家落户,没办什么席面,也是置不起那些。恤金不好随意处置,如今自己这样更要好生存放起来为将来打算。此外就并没有多少积蓄了,也就存有那么三四贯铜板。但这一桩怎么也算是正经事,苏宋就需要置办一二。
跟货郎买了红粉颜色儿,并些鸡蛋饴糖果子,在院门醒目处挂了块红布给过路村人知晓此家住了人,再煮了红蛋并包上些许饴糖果子给来说话的村人和孩童分发甜嘴。村中人也多是土里刨食的人家,一年也不遇一回什么邻里家的新鲜事,又看他是个瘸腿的小子,衣物料子也不甚讲究精细,平时日子想必过的不算多富裕,晃晃悠悠支棱着看着就很行动不便的,都不知道一天吃不吃得上一顿正经饭,现还有心置办这些那就是他的好意了。遂此番下来邻里多是和气的。
苏宋确实吃不上什么正经饭,他就没学过造饭,在城里干粮易得,一些小菜也能买上几口。村中却是不行,总不能去别家讨买吃食,村落中人也不兴这个。
这些时日捣鼓出饼来。说是饼,其实就是糊糊在锅里拍出个饼的样子。又一些干菜蘑菇之类的搅成汤,就是一顿饭了。缺荤腥就取了差爷先前给他拿带的咸肉荤油一并煮了。其实也都是挺好的吃食,少些滋味也不是什么大事。苏宋没学过造饭,但是会烧火的,所以倒不会坏了锅坏了食材。
苏宋琢磨起自己的事来,想他如今这般情形,未来征兵徭役之事就不再与他相干。只既已落户,便要有落户的样子,明年也要开始交税了。
可交粮也可交钱。只是开垦田地他自己是做不得的,而雇人开垦种田并没有寻常人家会这样做。一是庄稼把式难雇也雇不起,谁家农忙时节不是只在自家田地都耗了全部力气,根本没那多余的人给你雇来用。二是如若找寻常闲汉,他们手生做不好田地的事。而且闲汉要赚钱粮有更好的去处,就算会做田事,老爷们的庄子上怎么也比在村中有赚。是以轻易找不得可用的人。
垦田种地如果放下,那就做些营生,或有劁猪木匠泥瓦之类的手艺,一年省省也能攒些个银钱来,再量力在自家前后菜地里做些出产,就也不会难熬饿死了。只是他如今连这些手艺也都是做不得。手脚不灵了。需知这些都是要手稳的活儿,又要做的麻利又要做的漂亮干净,寻常的学徒手艺可赚不来做这些生意的银钱。
不论学门手艺还是垦田种地他现在都艰难。
他一人的税其实并不重,还比手脚齐全的人少些,折算银钱一年大概备个半贯也就差不多了。
只这半贯并不好凑,如果没有田里的出息,那按照苏宋以前在城中跑腿赚的银钱,一年吃用消耗,最后也剩不下几个铜板,如按做跑腿小吏这种正经差事,一年倒是能存下近一贯来。
所以如今的苏宋就是要有个和做小吏差不多出息的营生。
他也不能做商,做商也是要勤快跑腿的,还要谋人谋事。
倒是只把自己所有银钱都交了税才好。恤金好像只能这样用了才会安心。
苏宋隐隐想着,他或许还有一个生计,说不得会比让他做跑腿还要更有恒心些,只是颇废银钱。但他如今也是有银两的人了,就看自己舍不舍得了。
他是识得几个字的,又觉得若叫他写出些工整的字来该不会有多难,现习个一两年字帖还来得及,无非废些笔墨纸张,再买一二识字的书籍...如果成了,这活计或许可以做到老。离城十几里,拿了活计回来做,月余去一趟结算都行,正合了腿脚不好的自己。若习得一手好字,他也许就能一辈子都靠着写字为生了,而且似乎这也是个极正经的差事呢!苏宋的眼睛都有些睁大了!
心里定了这事,就并不耽误,跟坐了村中去往城里的板车。进城后虽腿脚不灵活,但也直寻了心中想好的去处。兜转置办了纸张笔墨,几部书籍,倒是比初想的多采买了一些。不过既要做写字的买卖,那么那些字意也该要有分辨一二的能力的。于是就多买了点书。花费许多。如果拿来交税,那十来年的税是都这里面了。只是苏宋越看眼前的这些心中越是涨满盎然生机。
鸣毓八年,苏宋做成了第一笔抄写的买卖。
鸣毓九年,十七岁的苏宋已经是很从容的写字先生了。
苏宋瘸着腿,但人却极有精气神,不比以前做小吏时的孩子样了,现在都是个正经的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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