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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梦
章和七年冬,大启皇城,椒房殿。
寒风呼啸,皇后聂云祥身着素衣,发间只有一支银簪,长跪于宫门前。
雪花飞扬,几乎将她变成了一个雪人。
穿着龙袍的天子站在她面前,轻声呼唤她:“梓童,现如今,你还敢说你与晋王并无私情吗?你听外面的兵戈之声,他已带着兵马围城了,史书上会记载,晋王谋逆,到了地下,他有何脸面见皇考。”
聂云祥神色平静:“狡兔死,走狗烹,若非陛下苦苦相逼,晋王又怎会谋反。”
这话触怒了皇帝,他缓步走下台阶:“朕还未死,他都已经登上至尊之位了,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你还怪朕苦苦相逼?是朕对你聂家和祁询太过宽容,才会让你们行此不忠不孝之事!”
聂云祥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瓷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臣妾十五岁嫁入潜邸,十七岁为后,到如今十余年光阴。自入宫以来,臣妾肃清后宫,孝顺太后,对于您宠爱的皇贵妃,臣妾更是礼遇有加,自问没有半分差错。
建元四年,陛下御驾亲征,还将皇贵妃带在军中,在巨阙关遭遇伏击,二位至尊零落于甘奴小国之地。若不是晋王即位,稳定朝局,祖宗们筚路蓝缕打下来的江山,恐怕就要亡于陛下之手了!”
祁谨越听越怒,猛地扇在聂云祥脸上:“你放肆!”
聂云祥被扇倒在雪地里,脸颊红肿,渗出血丝。
她缓了缓,复又爬起,脊背依旧挺直:“陛下被俘虏至甘奴,果真不虚此行,倒还学会了打人。”
身后传来簌簌的脚步声,一个内侍匆匆跪倒在地:“陛下,林将军说事已办妥了。”
祁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笑了:“梓童,听见了吗?聂家上下一百多口斩首于午门,皆是拜你所赐。过不了多久,等祁询进城,朕就用你的头颅祭旗,黄泉路上,还能一家团聚。”
泪水已经干涸,聂云祥闭上眼睛:“陛下说得对,他们是因我而死,因我而死!我父兄为救回陛下,在北境历经大小五十余战;我祖父花甲高龄,七赴甘奴与摩邪可汗谈判;我为笼络南方那些分崩离析的氏族殚精竭虑,耗费心血!
是我太过忠心,是我识人不明,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扶持晋王登基,又在你回朝之时,劝他退位,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祁谨弯下腰,黑漆漆的眸子与聂云祥对视:“你总爱说忠心,可朕是有儿子的,你为何不扶持麟儿,而要选择晋王?你将朕置于何地?”
聂云祥死死地盯着祁谨,目眦欲裂:“主少国疑,那时麟儿才三岁,尚未立储,如何担得起一国重任!”
祁谨唇角扯起一抹讽刺笑意:“朕就知道,你满嘴大义,都是为了晋王,怎么,做了朕的皇后,还想做他的皇后?”
聂云祥望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十年相互扶持,终究抵不过人心叵测。
眼角渗出一滴眼泪,聂云祥轻声道:“陛下,我并非为我聂家而哭,我是为大启而哭。那一战,我大启十万将士折于巨阙关,文官武将足足牺牲了一百余人,为赎回陛下和皇贵妃,花光了十年国库!陛下——此时根基未稳,帝王相争,你就不怕甘奴人卷土重来吗?”
即便聂家已经完了,聂云祥也下意识想劝谏祁谨,迷途知返。
然而祁谨面容冷肃:“甘奴人算什么东西,如今朕已复位,等杀了祁询,再灭了甘奴,一雪前耻。”
直到聂云祥安静下来,他拍拍手:“梓童不必多言,朕为你准备了补药,请皇后饮下。”
一个宫女战战兢兢地捧起药碗,哆嗦着跪在聂云祥面前:“娘娘……请用……”
聂云祥凝视着黑乎乎的药汁,轻声问道:“封后那一年,陛下怕外戚干政,给我喝了凉药,如今,这又是什么?”
祁谨摩挲着玉扳指:“是让你和聂家阖家团圆的好药。”
聂云祥不言不语,端起玉碗,一饮而尽。
祁谨整顿衣冠:“将皇后带到城楼上,朕去去就来。”
他闲适地坐在御辇上离去,两个内侍一左一右地扶着聂云祥,在凛冽的寒风中走向城楼。
风从北方而来,那是祁谨最痛恨的地方,俘虏了大启天子的甘奴国。
聂云祥身上的衣衫太过单薄,又跪了太久,几乎寸步难行,冻得瑟瑟发抖。
漫天飞雪,簌簌地落在发间,三人在寂寥的宫道里踽踽独行。
左边的内侍低声道:“皇后娘娘见谅,陛下御令,奴婢没法儿给您披件衣裳。”
聂云祥缓缓转过头去,眼里映入一张秀气的脸庞。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不必了。”
衣裳不必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必了。
反正没多久,她就会随家人而去。
过了前庭,再走一刻钟,终于来到城楼下。
两侧都是全副武装的金吾卫,聂云祥冻得浑身僵硬,还是直起脊梁,拾阶而上,姿态端庄,仿佛还是从前那个一人之下的皇后。
城墙之上,寒风更为刺骨,狂风吹乱她的长发。
周围铠甲林立,都是祁谨的心腹将领。
聂云祥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人,在过去三年,这些将领常与聂云祥议政,商量着如何营救帝妃。
而今他们也不敢直视聂云祥,一个个地低下头,真是无限凄凉。
聂云祥无声地冷笑。
除却将领之外,人群中独有一人没穿铠甲,男子披着鹤氅,眸色深深。
东厂提督,卫雅。
他不仅没低头,反而朝聂云祥走过来。
卫雅生得颀长,聂云祥不愿仰视他,乜斜了一眼,就转过身去。
她攀着厚重的墙体,望向城外,那是晋王祁询的兵马。军士们负坚执锐,严阵以待。
太上皇祁谨归来后,祁询自请退位,俯首称臣,甚至愿意终身留守京城,不去封地。
然而祁谨还是不肯放过他,甚至赐下毒酒,逼得他不得不反。
聂云祥的眼里多了几分愧疚。
若不是她,晋王本性寄情山水,又怎么会卷入权力的漩涡之中呢?
此番谋反,也是铤而走险,毕竟祁谨手下的老臣太多。
聂云祥还在盘算晋王如何才能赢得名正言顺,身上一阵暖意,打乱她的思绪。
聂云祥扭头一看,竟是卫雅站在她的身后,他脱了鹤氅,披在她的身上。
聂云祥还没说话,旁边的将领就开始发难:“卫大人这是何意?”
说话的是定国将军孙威,宠冠六宫的皇贵妃孙明宣正是他的女儿。
卫雅语气淡淡:“冬风凛冽,陛下尚未废后,若娘娘在此处出了差错,在下不敢承担。”
孙威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聂云祥攥紧衣角,又看了卫雅一眼。
他原是祁谨身边的秉笔太监,祁谨出事后,朝中大乱,此人也算好用,聂云祥就将他提拔为东厂提督。
此人心机深沉,聂云祥一向不大喜欢,没想到时运不济,雪中送炭的也只有卫雅一人了。
没多久,战鼓山响,祁谨登上城楼。
他穿着极为隆重的朝服,脸上带着阴冷的笑容。
金吾卫们执枪持戟地拱卫左右,祁谨一步步走向聂云祥:“梓童,晋王来救你了,高兴吗?”
聂云祥忽而展颜一笑。
世人皆道皇后容貌酷似观音,慈悲温润,如白玉堆砌而成,如此一笑,倒添了些人情味。
祁谨神情不变:“你笑了,很开心?”
聂云祥向他靠近一步:“怀宁。”
祁谨没想到聂云祥叫他的表字,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聂云祥身上多了一件披风,一把搂过她,指着城下的军队:“看,这就是朕的亲弟弟。朕的胞弟与妻子合谋,颠覆朕的江山,你说,朕该怎么办?”
聂云祥被他紧紧搂着,声音也是细细的:“怀宁,若我早些让父兄交出兵权,你会不会放过聂家?”
她眼里含泪,俨然是一尊破碎的玉观音。
祁谨知道,聂云祥惯会做戏的,她一直是冷淡面孔,只有为聂家和晋王求情时,她才会哭得梨花带雨,蛊惑人心。
于是祁谨面上带笑,刮去她眼角的泪,语气近乎温柔:“梓童,别求情,聂家该死,祁询该死,你也该死。”
聂云祥仰头望着他,神色哀戚:“原来是这样,无论如何,我们都活不下来了,对吗?”
祁谨拢了拢她的碎发:“没关系,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会在朕的身边。”
聂云祥伸出手,攀附在祁谨的腰间:“那皇贵妃呢?”
“明宣?她也要跟朕在一块儿,你们都要陪着朕……”
祁谨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尾音突然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
“啊——毒妇!”
那支银簪狠狠地扎进祁谨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两人一起跌倒在地。
祁谨扼住聂云祥的脖子,想要把她推开,聂云祥咬住他的肩膀,拼了命地将银簪插得更深。
周围的金吾卫一时间都惊呆了,直到祁谨的痛呼响彻整个城墙,才慌乱地扯开聂云祥。
这点伤不足以致死,祁谨摁住伤口:“疯妇!朕要将你凌迟!朕要你生不如死!”
聂云祥被押倒,双手沾血,浑身发抖。
四周响起刀剑出鞘的声音,聂云祥奋力抬起头来,她还有话要说!
天子如此昏庸,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有人先她一步喊出这句话:“昏君,人人得而诛之!”
好耳熟的声音……是谁?
一把短剑贯穿祁谨的胸膛,他徒劳地发出鲜血淋漓的咆哮。
“你们——你们——”
粘稠的血液飞溅在聂云祥的脸上,她愣愣的,只觉得暖和极了。
是的,只有用祁谨的血,才能让她暖和起来。
聂云祥用手支撑着身体,慢慢爬了起来,眼前的金星渐渐消散,她这才看清,杀人者,是卫雅。
他面容沉静,眼眸深沉如潭。
接二连三地发生突变,周围的人的吓傻了。
卫雅用力抽出短剑,祁谨一个踉跄,无力地跪倒在地。
祁谨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杀了……杀……”
金吾卫虽然不敢对聂云祥动手,但卫雅还是敢杀的,他们立刻挥剑砍向卫雅。
卫雅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十几个金吾卫一齐围攻他,老臣们纷纷上去扶着皇帝,城楼上顿时乱作一团。
兵器砍进血肉里的钝响让人害怕,聂云祥扑向最近的一个金吾卫:“住手!住手!本宫命令你们住手!”
孙威猛地把聂云祥摔在地上:“太医马上就来,陛下未必有事,皇后娘娘还是为自己考虑吧!”
聂云祥赤手握住他的长剑,鲜血顺着她的手掌滴落在地:“不!晋王天命所归,祁谨天怒人怨!你们才该为自己考虑!”
孙威一时间停了下来。
聂云祥快速道:“祁谨已经不行了!孙将军最清楚,祁谨疑心甚重,我聂氏忠心赤胆还落得如此下场,你们纵然抵抗到底,赢了晋王,祁谨又会感念你们的功劳吗?终究会被他清算的!晋王生性纯善,章和年间,诸君都是有目共睹的。开城门,迎晋王,你们就是新朝的功臣!”
将领们面面相觑。
祁谨胸前一片殷红,几乎已无生气。
聂云祥咬牙道:“若将军担心名声不正,就说是本宫旨意。将来史官书写汗青,皆为聂氏祸乱朝纲,也不会怪到诸位将军身上。”
见孙威还在沉默,聂云祥知道他是舍不得孙明宣,忙道:“晋王自会善待后宫之人,皇贵妃不会有事的。更何况,晋王尚未婚配,听闻将军幼女若卿贤良淑德,可谓佳偶天成。”
孙威猛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聂云祥。
聂云祥见他的神情,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将军只管迎晋王进城,本宫自会在他面前陈说,孙氏的女儿,就是新朝的皇后。”
风声呼啸,须臾之间,那些将领就做出了抉择。
金吾卫抬走了祁谨的尸体。
卫雅坐在角落里,身上刀伤纵横,一双眼睛雾蒙蒙的。
孙威眉头紧锁,拔刀指向卫雅:“此人弑君,罪该万死。”
他没有立即出手,显然是在试探聂云祥的态度。
聂云祥托着受伤的手,沉稳道:“罪人还是功臣,等晋王进城,再做定夺。当务之急是请孙将军速开城门,免得同室操戈,伤害无辜。”
孙威瞥了卫雅一眼,随后离去。
鹤氅穿在聂云祥身上显得有些大了,她俯首看着卫雅:“卫大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弑君,你是晋王的人吗?”
卫雅脸色惨白,缓缓摇头。
聂云祥轻叹:“手刃昏君,卫大人可以在史书上留名了。”
卫雅仍旧摇头,他的手紧紧捂住胸口:“臣……”
聂云祥摆摆手:“不必多言,你再忍忍,太医马上就来了。”
她站起身来,看着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兵士依次进城。
身后传来卫雅虚弱的声音:“娘娘……请快回宫……您受伤了……”
聂云祥没有说话。
卫雅挣扎着爬了起来,身体摇摇晃晃的。
“你做什么?”聂云祥警惕地看着他。
卫雅受了伤,面色青白,像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丝帕,颤抖着递给聂云祥:“娘娘的手受伤了,请暂时用此物包扎一下。娘娘放心,这是干净的。”
聂云祥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卫大人为何帮我?”
卫雅伤得很重,神情恍惚,似乎没反应过来,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聂云祥。
鲜少有人敢直视她,聂云祥心中一跳,错开视线。
卫雅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他微微垂首:“臣……受娘娘大恩,不敢不报。”
她曾经施恩于他吗?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聂云祥微微颔首:“你的恩情,我记住了。”
她是知恩图报的人,只是,没办法回报了。
雪越发紧,掩埋肮脏的血迹,天地一白。
聂云祥低低地咳嗽几声,喉咙里涌出一股热流。胸口又闷又酸,腹中痛如刀绞。
从前祁谨担心聂云祥有孕,外戚力量强大,所以给她喝了凉药,刚才又喝了毒药,更是雪上加霜。
过去七年为了营救祁谨和孙明宣,早就耗费了她所有的心血,这具破败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
夫妻一场,拼得如此两败俱伤的局面,真是可笑。
黑色的血液从口鼻中流出,聂云祥随意地擦了擦,默默忍受着难熬的疼痛。
她一生骄傲,也不愿在此刻失了体面。
聂云祥扶着城墙,眺望远山,雪花纷纷扬扬,飞落在她的眉间。
答应孙威的事只怕是办不到了,爹,娘,哥哥,终于能够在地下相见,你们会怪我吗……
聂云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好像被人接住了,并没有很疼。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惨淡的天空,飞扬的白雪,还有一张因为焦急而扭曲的脸。
真好啊,这世间还有人担心我的生死吗?
聂云祥蠕动着嘴唇,卫雅凑近同她说话,语调急促:“娘娘,太医来了,您撑着点儿……”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聂云祥脸上。
他在哭吗?
何必哭泣,她不过是卸下一身征尘,去往山水之间罢了。
黑血不断从嘴里溢出,卫雅的脸渐渐模糊,聂云祥无声道:“赠衣之恩,来世再报。”
章和七年冬,灵帝崩,景帝继位,大赦天下。
灵帝皇后聂氏,性端谨,以慈孝,谥号恭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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