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还是弟弟

　　秦淮觉得他妈最近疯了，秦淮他妈觉得他病了。
　　不然实在不能解释，他一睁眼，人就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
　　手上连接着输液管，输液管勤勤恳恳地工作着，透过青色血管流向四肢百骸。
　　浑身酸软。

　　室内明亮，秦淮转了转干涩的眼睛，看到趴在床边还在熟睡的妈妈江晓女士。
　　嘴唇干到起皮，秦淮张张嘴，想要出声儿，憋了半晌，只吐出一口带着体温的热气。

　　没办法，抬起手碰了碰妈妈的脑袋。
　　手刚放上，江晓几乎立刻弹坐了起来，睡眼惺忪但神情紧张地看着他。
　　“哎呦乖乖，醒了？要什么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边问，手还在秦淮身上轻轻摸了摸。
　　秦淮摇头，眼睛看向床头柜上面的保温杯。
　　江晓立马站起来：“喝水是吗？乖乖？”
　　秦淮眨眨眼。
　　江晓摇起床头，拧开保温杯，用杯盖接水，缓缓朝他喂去。
　　接连喝了两杯，嗓子终于可以出声儿了。
　　“我要回家。”声音嘶哑难听。
　　秦淮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不喜欢医院。非常，非常不喜欢。

　　江晓伸手替他理了理鬓发：“你别急，我叫医生先来给你看看行吗？”
　　秦淮慢慢恢复点力气，有点不想同意，直接出院不是最快？
　　看出来他有点不情愿，江晓又搭一句：“你这从三楼窗台掉下去，我也不知道你这哪里伤了还是没伤，医生看一下，看一下没事咱就回家行吗？不耽误事儿。”
　　说着也没等秦淮回应，按了床头的铃。

　　医生带着护士，像是沙丁鱼进了罐头，丝滑地走着流程。
　　手抬一下，脚抬一下，眼睛看着我……
　　秦淮一声不吭，听着他妈和医生在那里聊他。

　　“医生真的没什么大事吗？”
　　“看着是没什么的，幸好三楼不是很高，掉下去的时候泥土比较软，外伤是有很多擦伤，拍的片子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情绪缓缓，瞳孔看着紧缩，有点紧张，其他没什么。”
　　“那可以出院是吗？”
　　“没什么大事可以的。”
　　“那他之前怎么会睡得那么沉呢。”
　　“片子没看出有出血点或是挫伤，可能是因为……”

　　秦淮脑袋放空，跟着医生的指令做动作，恍惚是过了很久，眼睛一眨，病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旁边的妈妈正在盯着他，端坐着一动不动。
　　秦淮心里有点发毛。
　　又来了，这种情况。

　　他妈最近性格变得真的有点古怪。
　　甚至偶尔，会出现一种，眼前这个人很陌生的感觉。
　　江晓还是盯着他，嘴上语气轻柔：“我问医生了，说是可以出院，你要不要缓缓呢，刚起床是不是没有力气，我去洗个毛巾给你擦擦脸。”
　　说完也没管秦淮的反应，径直走向病房的洗手间.
　　洗手间门关上，但是门隔音的效果几乎没有，水声很清晰地在房间内扩散开。
　　一开始水流声缓缓，慢慢地，水声断断续续，应该是在打湿毛巾。

　　秦淮从床上坐了起来，点滴还剩最后的一小半，感知能力好像刚从异空间回来，手脚从麻痹的状态恢复，手脚有点酸痛之外，其他没有什么不能动的地方。
　　洗手间的水流声突然间大了起来，秦淮耳朵一动，眼睛瞬间看向关着的洗手间的门，里面隐隐约约传出声音。
　　“……麻烦……不听话……麻烦……”

　　空气好像都突然凝滞了。

　　刚刚恢复力气的手，用力抓住被角，手背青筋毕露。
　　秦淮甚至怀疑这个医院的被子上面长了荆棘，不然这么柔软的被面是怎么透过皮肤，狠狠扎穿他的血肉，让他疼到恍惚身体都在痉挛。

　　飘忽的神思被覆到脸上的凉毛巾拉回，像是凉到天灵盖儿，上下牙齿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擦拭脸颊的那双手用力轻柔，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力度，睁开眼看着眼前清丽的面庞，也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那个人。
　　看着看着，秦淮又出奇地愤怒。

　　他自认从小懂事听话，乖乖长大，成绩优异，学校红榜没下去过，难得也没有什么叛逆期，家庭和睦，现在上了重点高中，暑假之后再开学就是高三重点班的学生。
　　谈不上天之骄子，也谈得上“优秀”二字。
　　就只是因为……他所有的努力，他所有的成绩，他过去所有的优秀就都可以被抹杀？

　　胸膛破了一个口子，呼呼灌着风，又因为愤怒，变成了燎原的火。

　　“你知道的，来医院并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并不是我麻烦。
　　“你也清楚，受伤原因并不是我一个人造成。”
　　如果不是他们天天看管着他，把他逼急了，他也不会从窗台上掉下去。
　　所以，不是他不听话。

　　江晓拿着给他擦完脸的毛巾站定，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秦淮看着点滴滴完，也没按护士铃，自己伸手拔掉针头。
　　掀开被子，身上穿着的还是夏季居家睡衣，睡衣上面黑一块白一块，脏的地方都是干掉的泥灰。
　　没有鞋穿，秦淮也没管，触地温凉，赤着脚就往外走。

　　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转头看着他妈，声音镇定带着不为人知的颤：“你也知道，这个改变不了……我还是很喜欢他。”
　　我坦荡地告诉你了，我是同性恋。

　　江晓猛地抬头，泪眼婆娑：“你……”
　　是，我。
　　我不改，我没错。
　　如果只是因为做了一件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如果这就叫“不听话”“麻烦”，那我永远不会认错。
　　秦淮转头打开病房门走了出去。

　　手上拔掉针头的地方，因为没有好好按住慢慢往外沁血，凝成血珠顺着指节慢慢滑落到指尖，秦淮也不想管，赤着脚，穿着乱糟糟的衣服，一路顶着别人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疾步走到医院门口。
　　找个阴凉地站住，深呼吸缓缓情绪。

　　人就是这样，情绪爆发之后，后悔的情绪就会加倍反扑，像浪潮一样把人淹没，淹没口鼻，想要开口补救，最后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秦淮想，刚刚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差，接受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恋这件事，对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是一个浩瀚工程，他不能要求父母对于这件事抱着平常心的态度。
　　何况，在父母面前公然表白自己的恋爱对象，这和父母站在对立面公然挑衅有什么区别？

　　秦淮脑袋里面乱糟糟，思绪太过混乱以至于出现耳鸣，站在那里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幸好身后出现了江晓的声音。
　　“乖乖！”
　　秦淮转头，看见江晓肩上挎着个手提包，手里拎着一双拖鞋，一路小跑到了他的面前。
　　“脚上没鞋走那么快做什么？”
　　说着把手里的拖鞋放在他脚面前。
　　秦淮思维有些凝滞，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江晓动作没停地蹲了下来，抬起他的脚，用手轻轻拍拍他的脚底，又好好地放进拖鞋里面。
　　“从医生那里借来的拖鞋，穿穿好。走吧乖乖，回家。”

　　秦淮家庭是肉眼可见的幸福美满。
　　妈妈是小学老师，爸爸是高中教师，算不上中产之家，但在钱的问题上没有短缺过他。
　　父母双方也是从小的青梅竹马，家庭氛围和睦，家人情绪稳定，遇事商量解决，不然秦淮也不会养出这么个性格。
　　温和有礼，待人真诚，很有自己的想法却从不钻牛角尖。

　　一个家庭环境的好与否，百分之九十都会外在呈现在孩子身上。

　　在这样的一个七八线小城市里面，秦淮也承认，身边少有他这样过得顺风顺水。
　　但是这美好的一切，都在因为他是同性恋的这件事情上，慢慢偏了轨道。

　　八月的酷热晒得人蔫头耷脑，秦淮本身精神也不济，从医院回来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内一头倒了下去，睡得天昏地暗。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还是大中午，等秦淮再次睁眼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他整个卧室都变成了橙黄色。

　　夏天的迷人就在于，它有着最灿烂的黄昏。
　　不是春日的清冷，也不是秋日的寂寥。
　　夏天的烂漫，在憋足一天的劲儿之后，趁着黄昏不注意，一股脑儿地全泼洒出去。
　　所以窗户拦不住，眼睛也拦不住。

　　秦淮半睁着眼，放任大脑神游天际，浑身懒洋洋，完全不想动。
　　室内温度正好，但是他习惯性的会在窗户边开一个小缝儿，窗户边的白纱窗帘被外面的风吹得轻轻摇，秦淮一直盯着看。

　　其实不是在看窗帘，大脑不在工作的时候，眼睛自己会自动找一个落脚点。
　　他现在就是这样。
　　神思都跟着白沙窗帘一起摇。
　　远处橙黄色的云在摇，窗户外面的树在摇，树上的鸟在摇，一个模糊的身影被地面蒸腾上来的热浪冲击的，也像是在摇。

　　秦淮定睛两秒，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两只脚打着磕巴地跪趴到飘窗边。

　　刚刚还模糊的身影，一下子就清晰了起来，随后又慢慢变得模糊。
　　秦淮咬着嘴唇，呼着气憋住泪，抖着手摧枯拉朽般把窗户彻底拉开。
　　热浪滚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白纱窗帘倏然飞扬。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步伐也越来越快，面孔越来越清晰。
　　秦淮手指抠着窗边，不敢出声叫人。
　　家里有人。
　　因为同性恋这件事被爸妈发现，从暑假开始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他一直被看管着，一开始是担心他出去见男朋友，时不时就会追问。因为暑假开始，小学教师跟着放假，他妈就变成了随时跟随的状态。
　　他不懂，为什么好多事都可以有商有量，偏偏就这件事一定不行？

　　有些人，不见倒还好，千难万难满腹委屈，都轻的好像只需要睡一觉就好。
　　一旦见到了，那些不能说出口的言语和字句，都像是一把把利刃，从腹中往外穿刺，血含着破碎的内脏一口一口往外吐，像是山洪暴发，像是海啸冲天。

　　秦淮趴在窗边，憋住气儿的看着那个人从走变成跑，从小跑变成大跑，像夏天的风和漫天的黄昏一样，义无反顾地朝他奔来。
　　像是跋山涉水，像是远别重逢。
　　“……郁深秀。”
　　风有形状，那是爱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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