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不合

　　凤凰明王墓
　　床上的人面色惨白，发丝黏到额头上，被旁边的人轻轻拨开。
　　那人戴着鬼面，一袭青衣，脖颈间缠绕着绷带，修长的指间满是裂痕，像碎掉的瓷器。
　　他用冰冷的手爱抚床上人的脸颊，抹去他的眼泪。
　　江寻礼睡着时，无意识地用手护住腹部，他在梦中呓语:“我恨你。”
　　床边的人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
　　“我爱你。”
　　那人墨色的眼睛瞬间变成赤红色的竖瞳，撑起身:“什么意思?”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他。
　　那人正要追问，噬心般的刺痛从手指传来，他整个人开始碎裂，消失于空气之中。只剩下一团蛇形的雾气。
　　雾气在半空中停滞，随后钻进江寻礼的衣服中，紧紧缠绕床上之人的腹部，这里有第二个心跳声，是他们做恨的产物。

　　若说江寻礼这么些年对闻伯言的感情，那应该是恨大于爱的。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陷入雪地之中。
　　江寻礼思绪混沌，头痛欲裂:我应该是在做梦，所以这是哪里?
　　他缓慢前行，没过多久意识到自己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往后看，看见了一截银蓝色的尾巴。
　　?
　　他眼神茫然:距离我化形，已经过了三百年了吧。
　　距离他嫁给闻伯言，过了二百六十年。
　　他停在原地，清透的蛇眸盯着远方。
　　片刻，一团青色的影子出现在视野里，慢慢靠近。
　　是一条十分漂亮的青蛇。
　　青蛇凑近，向它发出求爱的信号。
　　江寻礼顾念自己的孩子，想拒绝，然而他忘了这是梦境，不由得自己选择。
　　在蛇类生物中，一些雄蛇在冬眠醒来后温度太低，会伪装成“雌性蛇”的样子迷惑其他蛇，欺骗雄蛇来□□温暖自己。
　　江寻礼当年傻乎乎上当，以为面前的是眉清目秀的雌性蛇，大脑不经思考就同意了，后果就是被咬着脖颈标记，成结，做晕过去，然后染上性瘾。
　　银蓝色的尾巴尖在雪地中拍打，平坦厚重的雪地上绽放出漂亮的花，银蓝色的小蛇被死死压在青蛇身下，由于动作过于激烈，两蛇硬生生凿开雪地，陷于雪被之下。
　　江寻礼在这窒息般的痛感中无声地呻吟，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想起来之后的事，他因为这场□□化了形，那条蛇却失踪了。
　　在那之后，江寻礼每个月都会像中了情毒一般，非常渴望床笫之事。他向人间走去，试图排解痛苦，然而每一次尝试与人接触，那人就会受伤，轻则断手断脚，重则原地暴毙。
　　江寻礼用自己的血肉弥补他们，让他们重生，抹去他们的记忆之后，独自舔舐伤口。
　　在他以为自己永远要承受这种不堪的折磨，直至生命走向尽头时，他遇到了一个人。
　　在他被情毒折磨到短暂失明的一个夜晚，一位来路不明的医师将他从雪地里捡回家。
　　那人用温柔的方式疏解他的痛苦，牵着他的手游历四方，用自己的医术将无数民众挽救于水火。
　　那人为他编发簪花，为他唱情歌写酸诗，温暖他冰冷的四肢与干涸的灵魂，是他的恩人，友人，爱人。
　　江寻礼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十年。
　　三十年于他而言不过弹指间，于人类而言已经走过了生命的三分之一，他在那些年里无数次尝试恢复光明的方法，然而并未奏效。
　　直到第三十年某一个冬雪夜，医师的血溅进他的眼睛。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闻伯言赤色的眼眸，他认出来这是让自己痛苦的罪魁祸首。
　　第二眼是医师倒在雪地里的身影，他在以一种极其恐怖的速度腐烂，消散，江寻礼扑倒在地上，只捞到医师随身佩戴的平安扣。
　　江寻礼心痛到昏厥，再睁眼就已经变成明王三太子闻伯言的配偶。
　　他不知道一个昏迷的人如何走完成亲流程，只知道自己对闻伯言恨之入骨。
　　然而二人实力天上地下，江寻礼用匕首，刀剑，无数次刺进闻伯言的胸口，手心，他却只当是情趣和小打小闹。
　　医师走了之后，世上唯一能够缓解江寻礼痛苦的只有闻伯言。
　　每个月，他都要被困进牢笼一般的房间里，与闻伯言颠倒鸾凤。
　　江寻礼想反抗，却绝望地发现二人的身体天造地设般契合，闻伯言对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如此熟悉，他逃不开那双手，他沉溺在闻伯言恶趣味的戏弄里。
　　明王宫的床塌了不知道多少次，后来闻伯言砍了一处万年梧桐树，专门造了一套不会坏的家具。
　　所有神都以为他们夫夫情深。
　　后来天下动荡，各路势力混战，闻伯言把他安置到一处桃源，除了每月江寻礼毒发那几天，他很少回来。
　　不知道太子殿下哪来的兴致，每次回来必定会给江寻礼带礼物。有时候是花，有时候是糕点，有时候是写各种爱恨情仇恨海情天猎奇怪谈的畅销读本，有时候是各界名贵的匕首刀剑，但是不会有活物。
　　曾经有一年快到江寻礼的生日，闻伯言问他想要什么，江寻礼说想要一只猫，一条狗，或者一只鸟雀。
　　他太无聊了。
　　然而闻伯言给他捏了个纸人戏班子，咿咿呀呀唱戏。
　　他说:“你身边躺着的能喘气的只能是我。虽然有考虑过送一只鸟雀给你，但若是让我看见它在你掌心中嘻戏酣眠，我会忍不住把它烤了。”
　　江寻礼便不再提类似的愿望了。

　　眼前的景色不断变化，江寻礼站在高楼上看灯火通明的繁华大道，在花林下仰头看明月高悬。顷刻间，他匆匆走过十年。
　　江寻礼看“自己”倒在雪夜里，突然有些害怕。
　　他眼神颤抖，盯着冰冷的雪，不敢向四周张望。
　　他曾经念念不忘的恋人就要出现了，他曾无数次祈求梦中相见但从未入他梦乡的爱人就要把他捡回家了。
　　江寻礼一开始会幻想，如果再次见到医师，他会作何反应。
　　也许会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然后死死抱住不撒手。
　　也许会伏在他的膝上，滔滔不绝诉说自己的委屈，然后祈求他的安抚与宽恕。
　　他想被那双粗糙但温暖的手牵着去买一份干粮，然后在各地的戏院和庙会上凑热闹。
　　他想伏在那宽阔的后背上酣眠，耳边是潺潺流水声，鼻间萦绕浅淡的酒香。
　　后来他不想见医师了。
　　闻伯言用血与爱欲蛮横又霸道地撞开他的心门。
　　那个混蛋目中无人，我行我素，阴鸷狠戾。
　　那个混蛋权势滔天，身份尊贵，树敌无数。
　　如他家侍奉的小仙所说，凤凰明王三太子，从降生的那刻起，就能够凭血脉将他们碾碎了。
　　灿如烈阳的恶劣神明，江寻礼在他的身边一边经历灼烧之痛，一边无可救药地沉溺其中。
　　医师从未入过他的梦境，闻伯言却霸占他的所有。
　　白天黑夜，两百余年，江寻礼的身上被太子殿下打下精神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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