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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小炒
山雾漫过青石阶时,我正跪在三清殿前擦洗铜铃。
晨露顺着飞檐滴落,在香案上敲出深浅不一的圆。
这是我在青云观的第十一个秋天,道观西墙的爬山虎已从稀疏的绿网长成密实的帘,将1998年刻的"拆"字温柔掩去。
虎口处有道淡白的疤,是四岁那年偷吃供果被母亲用竹筷抽的,如今摸着仍能想起供桌下冰凉的糯米团子,带着香灰的涩。
师傅踩着露水进来,道袍下摆沾着新割的艾草香。
他总在这个时辰检查功德箱。
自从四年前移动信号塔在山腰立起,那个褪了漆的木箱便贴上了泛光的二维码。
扫码支付的提示音惊飞梁上燕子时,我望见师傅后颈的皱纹又深了些,像极了幼时在县城看到的柏树年轮。
“贞丫头,来尝尝新采的野山菌。”
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油纸包,菌子还带着潮湿的泥土气。
1999年的饥荒月,我就是被这样的香气唤醒的。
那时刚被送来三个月,半夜饿醒发现枕边放着烤得焦脆的菌子,师傅倚在门框打鼾,月光把他稀疏的白发染成菌伞的银。
我们蹲在厨房门槛上分食菌子汤,老式收音机正播着早间新闻:“...国家宗教事务局新规...”
师傅的竹筷顿了顿,油星子溅在青苔斑驳的石板上。
我突然想起被遗弃那日,母亲怀里抱着新生的弟弟,父亲往我嘴里塞了块硬糖,甜得发苦。
来道观头半年,我总把供果藏在被褥下,直到师傅发现发霉的桃子,从此每日申时雷打不动备好点心盒。
深夜替师傅收晾晒的经书时,黄麻纸页间滑落张泛黄的出生证明。
1993年4月5日,谢招娣,第三胎。背面是歪斜的铅笔字:“换米二十斤”。
铜铃在腰间轻颤,惊落檐角积灰,恍惚又见四岁生辰那日,母亲在灶台前煨鸡汤,蒸汽模糊了"招娣"二字的轮廓。
我踮脚去揭砂锅盖,却被父亲拎着后领扔进柴房,门外传来弟弟的啼哭与鸡汤的香。
师傅的咳嗽声惊碎幻影。
他正将晒干的艾草扎成束,枯瘦手指翻飞如蝶。
“当年在后山捡到你,怀里还揣着半块发糕。”
他忽然开口。
惊得青牛从院外探头,"都长绿毛了还死死攥着,掰开你手指时,碎渣子混着血。”
我摸着铜铃上的饕餮纹,想起被遗弃时母亲塞给我的布包。
后来拆开是两件男婴旧衣,夹层里藏着张红纸,写着"谢家宝"的生辰八字。
师傅把它折成纸船放进溪流,那抹刺目的红在春水里打了个旋,与我这些年抄经的朱砂竟是同种颜色。
老年机的铃声突兀地划破清晨的宁静,那首《千纸鹤》的旋律在山间回荡。
我正蹲在后院的菜地里摘豆角,听到铃声手一抖,指甲掐进了豆荚里,绿色的汁液沾满了指缝。
“贞丫头!过来!”
师父的声音从正殿传来,带着罕见的急切。
我甩了甩手上的豆汁,在道袍下摆上擦了擦,小跑着穿过青石板铺就的院落。
十五年来,这片方寸之地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青瓦白墙的正殿,东侧是我们师徒居住的厢房,西侧是香客留宿的客房,后院有半亩菜地和一口古井。
四岁那年被父母扔在这里时,我哭闹了整整三个月,如今却觉得这斑驳的墙垣比任何地方都亲切。
师父站在正殿三清像前,手里攥着那部老旧的诺基亚,脸上的皱纹因为兴奋而舒展。
他今年六十八岁了,花白的头发束成一个松散的道髻,青色道袍洗得发白,袖口还沾着今早画符时不小心溅上的朱砂。
“好事!大好事!”
师父见我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差点被自己的衣摆绊倒。
“刚接到宗教事务局的电话,给你争取到去霓虹交流学习的机会了!”
我愣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
霓虹?那个在电视里看到的、海那边的国家?
师父上个月确实提过什么交流项目,但我以为那只是他老人家一时兴起。
“发什么呆?”师父用手机敲了敲我的额头。
“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听说过没有?”
我诚实地摇头。
别说霓虹学校了,我连县城的中学都没去过。
青云观直到四年前才通上电,去年修了通往山下的水泥路,今年春天终于拿到了道观资质认证书。
师父说这是国家发展得好,连我们这种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小道观都被“挖”出来了。”
“总之是很厉害的学校。”
师父搓着手,像捡到宝似的,“毕业后直接拿本科学历,回来就能合法继承道观了。”
我胸口突然发闷。
继承道观——这是师父三年前第一次中风后就开始念叨的事。
按照新规,没受过正规宗教教育的人不能担任道观住持。
我们这个藏在湖北深山里的青云观,香火稀薄得可怜,除了大师兄之外,师父又只有我一个弟子,但现如今确实只有我一个在他身边。
“我...我不想去。”我听见自己说,声音细如蚊呐。
师父的笑容僵在脸上:“说什么傻话?”
“我不会说霓虹语,也没出过远门,我...我害怕。”
我的手指绞着道袍腰带,那上面还沾着豆角的汁液,绿得刺眼。
“怕什么?你四岁就能背《道德经》,十岁学会画五雷符,去年独自收了后山那只邪灵。”
师父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贞丫头,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贞'吗?”
我点点头。
这个问题他问过我无数次。“贞者,正也。守道不移,是为贞。”
“你命中该有此行。”
师父从供桌上取下一个木匣,那是他从不让我碰的东西,“青云观太小了,小到装不下你的未来。”
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块泛黄的绢布,上面用朱砂画着复杂的星图。
师父说这是当年捡到我时,特地请龙虎山的同道师兄为我所画的“望气图”。
龙虎山望气术虽与青云观同出一脉,但扬名甚远。我亦有所耳闻。
“你该有这一程的。”师父的手指抚过星图,如此说道。
“什么时候...走?”我的声音在颤抖。
“下周一。宗教局的人会送你去武汉坐飞机。
”师父合上木匣,突然咳嗽起来,我赶紧扶住他摇晃的身体。
他的手臂比去年更瘦了,像枯树枝一样硌着我的掌心。
接下来的日子快得像做梦。
师父翻箱倒柜找出他年轻时云游用过的行李箱,宗教局寄来的录取通知书上印着我看不懂的日文。
最让我惊讶的是,师父居然给我准备了三套便服——牛仔裤、T恤和一件浅蓝色连帽衫。
“道袍在霓虹穿太显眼了。”师父如是说,但我分明看到他眼里的不舍。
十五年来,我永远是一身青色道袍,头发用木簪挽成道髻,活像个古代穿越来的小道士。
临走前一晚,我跪在三清像前上了最后一炷香。
月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为神像镀上一层银边。
师父坐在旁边的蒲团上,突然说:“贞丫头,到了那边,记得每周给祖师爷上香。”
“霓虹也有三清祖师吗?”
“天下道脉,同出一源。”
师父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挂在我脖子上,“这里面是青云观历代相传的'太乙救苦符',危急时刻可保一命。”
锦囊贴着胸口,带着师父的体温。
我突然想起四岁那年,父母牵着两个姐姐的手头也不回地下山。而我哭喊着追去,被山路的碎石绊倒,膝盖磕得鲜血淋漓。
是师父把我抱起来,用香灰止了血,说:“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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