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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茉莉
弥岁第一次走进那间咨询室时,这个地方和她想象中的一样。
房间不大,一半是空着的,随意地摆放些器具,另一半放在一张灰色的长沙发和两张同色的单人沙发。午后温暖明旭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使得整个房间很敞亮。窗边就是一颗绿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连带着房间里也飘进了两枚叶子。
其中一张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位金发碧眼的中年女性,看上去知性又聪慧。她温和地看向推开门的弥岁,眼神里是友好和鼓励。
女人先一步说话:“你好,我叫Alice,也是你的心理咨询师,怎么称呼你?”
“Coralie.”弥岁简单地吐露自己的名字。
“那么,今天你来到这里,是想和我聊些什么呢?”
弥岁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我觉得很痛苦,可我没办法说清楚,太复杂了,要是追溯起来,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了。”
“没关系,我们慢慢说,慢慢理清。现在,我们就说说你此时此刻想到的吧。”
弥岁盯着不远处落在地上的绿叶:“一个多月前,我的养母去世了,我觉得我很痛苦很难过,可是知道这个消息到现在,我没有流一滴泪。甚至,我经常觉得我的痛苦是假的。”
“你和你的养母很亲密吗?我相信你一定是很爱她的。”咨询师温柔且同情地看着弥岁。
“我不知道。”弥岁却显得很冷漠。
随着女孩清丽却压抑的声音,一切回到了2009年,那年,弥岁还没出国,刚搬到临江市。
2008年美国爆发了严重的金融危机,进而波及到了全球——这是潘弥岁后来知道的。
2009年七月,潘弥岁八岁,她不知道什么是金融危机,只知道那一年,父母卖掉了他们在京市的独栋别墅,带着她搬到了靠近长江的一座城市。
如果说八岁以前的弥岁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那么,八岁后的弥岁就只是个长得白白净净、不怎么爱说话的精致漂亮的普通小女孩。
林野年就是在八岁这年,第一次见到了潘弥岁。
他们两家是对门的邻居,而林母万晴旦又是个很热心肠的人,在弥岁一家搬来的隔天上午,就带着林野年和一些自己做的曲奇饼干,来拜访潘家。
潘母温幸三十岁出头,但因保养得好,看上去和个小姑娘一样,拘谨地挽了下耳边垂落的发丝,然后把万晴旦和林野年引进来。
“家里只有我和我女儿在,她在房间,我去叫她出来。”温幸让他们坐在沙发上,给他们倒了水便走到临近的房门前。
温幸并没有直接推门而入,而是敲了敲门:“岁岁,家里来客人了,出来打个招呼。”
片刻之后房间里出来个白皙精致的小女孩,发丝墨黑顺长,眼睛大而清澈。
林野年眨巴眨巴眼,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几瞬。
很多年后林野年也能清晰地记起第一次见到潘弥岁的场景——七月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撒到女孩小巧的脸上,甚至可以看见脸上绒毛,女孩的眸色很浅,是漂亮的浅棕色,淡淡地看向他。
女孩开口先喊了妈妈,随即对沙发上的客人点点头:“阿姨好,你……好。”
潘弥岁不知道怎么称呼眼前这个呆愣的男孩,只好不加称谓。
林野年“蹭”地站起来,音量没控制住:“你,你好,我叫林野年!野草的野,年年岁岁的年!”
万晴旦和温幸看着小男孩手忙脚乱以及红彤彤的脸颊,都不禁笑出了声,连弥岁也被林野年傻到忍俊不禁。
最后还是万晴旦把林野年扯下来坐好。
“你好,我叫潘弥岁,弥漫的弥,”女孩顿了一下,“年年岁岁的岁。”
年年岁岁,林野年和潘弥岁。
林野年脸上好不容易消下去的一点热意又漫了上来。
万晴旦笑道:“年年岁岁,好巧哦,我当年给野年取名字的时候也是想着年年岁岁取的。”
温幸抿着唇,眼角带着笑:“我也是想着年年岁岁给岁岁取的名字。”
“岁岁是她的小名吗?”万晴旦问道。
温幸点点头:“取的尾字。”
林野年全程腰板挺直地低着头,不敢直视潘弥岁,但又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瞄面前乖巧的女孩。
“哎呀,说这么多话都忘了我刚烤出来的曲奇了,还热乎着呢,弥岁你尝尝。”万晴旦笑眼盈盈地将桌上的盘子推向女孩。
弥岁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吃,待消灭一块后眼睛亮亮地对万晴旦说:“很好吃。”
小姑娘从出现到现在都很平淡,只有这个时候突然鲜活了起来,像是有了生命的橱窗娃娃。
林野年呆呆地看着弥岁发呆,心里感叹怎么会有这么好看、这么乖的女孩子!
万晴旦听弥岁喜欢也很开心:“喜欢的话下次阿姨还给烤!”
“好,谢谢阿姨。”弥岁乖巧地点点头,对万晴旦笑了一下。
对于弥岁来说,这是很普通的一天,只是陪着母亲见了邻居家的阿姨和小孩。
而对于林野年来说,这是故事的开始,是他小小的心脏第一次因为某个人剧烈跳动的开始。
那天之后林野年经常找弥岁出去玩,但弥岁也不是每次都去。她喜静,更喜欢一个人在房间就安安静静看自己喜欢的书。
可林野年眼巴巴地看着她,嘴巴里不停念叨:“去吧去吧,你都看一天书了,陪我出去玩嘛。”
弥岁看了眼林野年,又回头看了眼房间书桌上的书,终于点了点头。
林野年瞬间喜笑颜开,半分刚才的可怜劲都没有了。
那个时候的男孩们和女孩们是不喜欢一起玩的,男孩们嫌弃女孩们玩过家家、跳皮筋幼稚,女孩们嫌弃男孩们爬树、打架不仅粗鲁,还容易搞得浑身脏兮兮的。
弥岁和那一块的女孩没什么交流,一是刚搬来不久,不认识,另一方面是比起用沙子树叶玩过家家,她更喜欢一个人发呆看书。
所以,或许弥岁不合群这一特质从小就有了征兆,为此她也吃了不少苦才把自己包装成随和从众的模样。但她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假象,是为了达到目的的手段。
林野年就更和那块的女孩们没什么交流了,他是男孩们的老大,爬树打架的常驻选手。
为此万晴旦头疼不已,本就爽朗的个性在看见自家儿子一身脏和隔三差五就出现的乌青的伤口时,忍不住大吼道:“林野年!你能不能少出去浪!‘野’字真的是取错了,我明天就带你去改名叫林静年!”
林野年吐了吐舌头,一边挠头一边冲身后偷笑的弥岁眨眼。
万晴旦这才看见弥岁的身影,瞬间端庄:“咳咳,岁岁也在啊,要不要吃西瓜呀,阿姨上午才买的。”
弥岁从林野年身后探出脑袋:“不了,谢谢阿姨,我妈妈已经做好晚饭了,我回家吃饭。”
“好好好,乖孩子。”万晴旦慈爱地看向弥岁,等女孩走回自己家,她才恨铁不成钢地对林野年斥道:“你要是有弥岁一半乖,家里每个月不知道能省下多少药!”
林野年假装没听见,灵活地从万晴旦和家门之间的空隙钻进去。
小孩们都口无遮拦,每每林野年带弥岁去玩,那群屁大点的男孩就起哄道:“林野年带他媳妇来啦!”
林野年第一次听他们喊的时候吓得手忙脚乱,冲那群男孩喊道:“你们别乱说!是不是皮痒欠打了!”
随即又偷瞄身边的弥岁,见她没生气才稍稍放下心。
后来林野年发现解释不通,也就懒得解释了,只是每次听见时脸上都火烧屁股似地一片通红。
而弥岁就显得很无所谓和淡定了。
林野年不喜欢弥岁这样不在意的样子,但他还太小,不知道为什么,加上他也不想白白净净的弥岁和那群脏猴子呆在一起,便很少再带她去男生堆里玩了,每次拉她出去都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弥岁的很多第一次经历都是林野年带他去体验的——第一次给人剪头发,第一次去夜市,第一次坐自行车四处兜风,第一次在雨里大笑胡闹……
很多年后到了不得不决断的时候,弥岁那么理智果决的人,都少见地迟疑犹豫。
虽然林野年和弥岁相识不久,但他特别喜欢给弥岁带点小礼物。
第一次送的礼物,是一朵洁白盛放的野茉莉。
林野年把茉莉捧在手里递给站在家门口的弥岁,笑得很灿烂:“弥岁,送你!”
“哪里来的?”弥岁没拒绝,伸手接了过来,放在鼻尖轻嗅,“好香。”
林野年答道:“路边摘的,闻着香就想给你。”
弥岁笑了:“是吗?谢谢你 ,林野年。”
林野年却看着弥岁的笑颜出神,觉得弥岁拿着茉莉花冲他笑的样子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林野年和弥岁同岁,也是在读二年级,加上平时不爱读书,就喜欢在大街小巷里穿驰飞奔,所以遇到想形容什么的时候,只会一味地用程度副词修饰。
特别特别好长的路,特别特别好吃的蛋糕,特别特别香的茉莉花——特别特别特别好看的弥岁。
但林野年觉得,光用这些浅显的程度副词不足以描绘他眼里浅笑的女孩,于是从不爱读书的男孩,也开始看起了以前他扫一眼都嫌弃烦的书。
从第一次送茉莉花开始,林野年每次见弥岁都会给她送小礼物。他喜欢看她又惊又喜,然后笑着接过的样子。
有时候是家里客厅的粉脆的苹果,有时候是万晴旦做的小饼干,有时候是他攒下一天零花钱买来的巧克力,有时候是他精心挑选的蝴蝶结发夹。
弥岁一开始是觉得无所谓的,可是后来随着林野年越来越放肆,一副要把所有好东西往她这里送的样子,弥岁就不愿意再接了。
“你老是给我送东西,不好。”弥岁认真地看着林野年,不肯接他买来的最新上市的薯片。
林野年不明白:“为什么不好?只是一点小东西。”等我以后有钱有能力了,我还要给你买漂亮裙子,买更多更好的东西呢!
林野年没敢说后面的话,他知道弥岁肯定不会答应。
“你送我这么多东西,可是我回报不了你什么,我不敢老收,受之有愧。”
弥岁向来信奉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偶尔一两次的野茉莉还好,可林野年一天见她三四次,就送她三四次小礼物,她自然觉得受不起。
林野年松了口气,还以为弥岁讨厌他,所以不愿意收他的东西。
“这有什么关系,要不这样子,你偶尔也送点小礼物不就好了,而且也不用真的送什么,比如,”林野年想了一下,“你可以帮我剪刘海,它现在有点遮眼睛了,难受。或者等以后我们一起上学了,我有什么不会的题目,你教教我,我有很多不会的题目……哎呀,反正,有很多办法呀!”
弥岁若有所思得点点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而且有时候林野年送的都是一些她从来没见过或者没吃过的东西,她觉得很新奇,确实也很喜欢。
“但是你送的太多了,我就是一个一个还,都不知道要还到什么时候。以后你一天顶多给我一个东西,多了我绝对不要。”
“好!”林野年笑眯眯地答应了。
林野年从来没想过要弥岁还他什么,送这些小东西都是他高兴,他自愿的。
而且他不想弥岁干干净净地全还给他,林野年听他妈妈说过:人与人之间就是欠来欠去的才会纠缠不清,才会有感情。
“你现在给我剪下刘海,当给我的第一个礼物,可以不?”林野年抬眼看了下自己有些扎眼的刘海,不舒服地拨动它。
弥岁自然答应,“我没给人剪过刘海,你要是不怕,我就去找剪刀。”
林野年随弥岁进了她家门,不在意地答:“这有什么关系,男子汉大丈夫的,刘海坏了就坏了,过段时间就长回来了。”
林野年坐在弥岁搬来的小矮凳上,半闭着眼任弥岁拿着梳子和剪刀摆弄。
她背着光,林野年看不清她的脸,但却觉得很安心。
女孩弯着腰,耐心比对着刘海长度。阳台外的风吹进来,吹动女孩的发丝,林野年嗅到了洗发水的香味,清清淡淡的,甚是好闻。
“弥岁……岁岁,我以后喊你岁岁,行不?”林野年忽然出声。
因为一手梳子一手剪刀,弥岁实在腾不出手,只好用温热的掌心将林野年的脑袋掰正,轻声斥道:“别乱动,闭好眼睛,小心给你剪岔了。”
“可以吗?”林野年果然不动了,乖乖闭紧眼,但还是坚持地问道。
“可以啊,随你。”弥岁不在意这个,她现在眼里只有男孩的刘海和剪刀。
“岁岁。”
“嗯?”
“岁岁。”
“……嗯?”
“岁岁。”
“怎么了?”
弥岁终于剪好了,她端详了一会,满意地将林野年脸上残剩的碎发抹掉。
林野年感觉弥岁的触碰,缓缓睁开眼,盯着女孩笑道:“岁岁,我真喜欢你!”
弥岁没反应,一如平常地又将林野年身上的碎发拂去:“嗯,我也很喜欢你。”
她很喜欢林野年这个住在对门的热情的小伙伴,一如她喜欢枕边的兔子玩偶、喜欢夏日躲在房间看书的每一个午后,没什么不同,更别说特别。
而年仅八岁的林野年,最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要停在女孩的目光中,哪怕一下也没关系,不在乎自己和兔子玩偶有什么区别。
这是故事的起初,盛夏午后,有清风,有野茉莉,有男孩好几声没有意味的呼唤,有女孩认真的模样和温热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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