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海

作者:好花不与殢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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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


      父亲已经死了七天了,可血味依然萦绕在遇海的鼻尖。
      那本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个下午,烈日把空气烧得燥热。学校不舍得开空调,教室头顶的老旧风扇拼了老命地转,也吹不走人身上的睡意。数学老师好像在课堂上讲圆锥曲线——也许吧,他不知道,他那时候在犯困——直到同桌林森掐了他一下才猛然清醒过来。
      “做啥小?”他不耐烦地问同桌,回头却发现自己年轻的班主任皱着眉站在班级后门,向他勾手。遇海倒吸一口冷气站起来。
      他被班主任带了出去,回头看了同桌一眼,林森给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本以为要挨训的,如果只是挨训就好了。
      可老师只是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在组织语言。顷刻,她才沉重地开口:“你阿爸出车祸了。”
      车祸?或大或小,对于货车司机来说应该是在所难免的事吧。遇海脑中闪过无数个可能性,突然嗓子发干。
      “有多严重?”他的声音略微发抖。
      “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带你去看看吧。”老师掏出电动车钥匙,让遇海坐上她的后座。
      也许是因为烈日的灼烧吧,这段路显得很长。
      “到了。”老师停下车,鞋跟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此刻却让人觉得是法槌落下的声音。
      拐过一个弯就能看到现场了——遇海的心悬得像赌上了全部身家的赌徒,但事实证明他赌输了。
      马路的灰上躺着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父亲的红色货车赫然倒在路上,钢材散了一地,驾驶室已经严重变形,路上的金属护栏也被砸断。看到这一幕时,老师突然后悔把他带来这里,她没有想到这么严重。
      遇海突然不敢上前。但他还是走了过去——双腿发颤地。
      高温把驾驶室里血液的味道烘烤出来。
      第一秒闻到血味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完了,第二秒他看到父亲的那一瞬间他彻底绝望了。
      比眼泪先涌出来的是想吐的本能。那块血肉很难称得上是父亲,如果刊登在新闻上,不打码是发不出来的。货车侧翻有很多种结果,而父亲遇上的是相当惨烈的那一种——他的头被钢材钉穿了,从头顶贯穿到咽喉,血和脑浆迸涌出来,脸皮被削下一部分,暴露出碎裂的头骨。血肉上红的黄的白的交错,已经看不清面庞。剩下的更加惨不忍睹,即便是最勇敢的人也不敢再往下看了吧。
      货车副驾上的回忆、父亲手掌的温度、连同路上一片狼藉的货车,和父亲的血肉一起粉碎了。
      他蹲在路边干呕,直到老师的影子罩住了他,才抬起头来。然后无助与绝望才把眼泪推出眼眶。
      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在哭,左脸颊上三颗痣因为哭泣的表情而颤动。平时不苟言笑的班主任此刻也露出怜悯的神色,给了他一个可供倚靠的肩膀。
      遇海是机械地过完那一天剩下的时间的。林森在他被叫出去之后就再也没见到他,却在班级里听到只言片语。他担心了一个晚自习,连每天放学都吃的夜宵都没买,一放学就直奔遇海家去了。
      昏黄的灯光投在“九牧传芳”的匾额上,而遇海正失神地蹲在门口。
      大概是出事了。林森马上猜想,慢慢挪到发小的身边,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问。
      “怎么蹲这里?没带钥匙吗?”他蹲在了遇海身边。
      遇海点点头:“等阿姑回家。”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还好吗?”林森搜肠刮肚,却只能吐出这几个字。
      遇海摇摇头。
      “这辈子没有出过这么大的事。”他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没有力气说话了。
      林森不再问了。他心下已猜了个八九分。他默默坐在发小身边陪他等阿蕊姑回家。反正明天是周六,陪他坐到什么时候都没关系。
      这个晚上天气很好,夜风如水,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么无情的事的话,本该是个良宵。灯光下他看到遇海的脸上凝着泪痕。他感觉时间流逝得好慢。
      阿蕊姑的脚步声促使二人抬头,起身的时候林森的腿都麻了。
      “阿姊……”林森叫了一声——他和遇海是发小、同桌,也是同族,理论上他是遇海的叔叔。
      阿蕊姑只点点头,越过二人打开家门。林森看到她也红着眼眶。
      “阿海,你阿爸已经送到那里了。”阿蕊姑进门时开口,她并未言明“那里”是什么地方,但林森已经大概猜到了。再往里走的时候,她对遇海说了“报白”二字。
      林森想起下午对遇海比的抹脖子手势,忽然嗓子发紧。
      遇海跟在阿蕊姑身后,回头瞥了发小一眼——林森知道他该走了。
      “阿姊,我转去矣。”他用方言告辞,转身出了遇海家。
      第二天林森经过遇海家门口的时候,灵堂已经设起来了。数串白色灯笼在海风中脆弱地飘摇。
      悲伤、悲伤,反复地悲伤直到力竭。
      蚊子在遇海手臂上叮了一下,把回忆尽数驱散。他回过神来,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照见自己披麻戴孝的身影。他有点认不出现在的自己:他的眼睛浮肿,这几天几乎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了。因为几天不思茶饭,圆脸已消瘦了许多。他哭不出眼泪的眼睛见过了鲜花素果引魂幡,他的耳朵听过了哭调起伏铙钹铿锵。悲伤难以名状无法形容,但比悲伤更难以言说的是身上发生的见鬼的事:他活了十七年,才知道自己原来不完全是人。
      父亲的葬礼没有严格按照泉州的丧俗办。夏天尸体腐败很快,所以他去世第二天就被火化了,遇海甚至没见到他完整的遗容。后来是仓促地找来师公,引魂,超度,过桥、弄铙,守灵。白事让亲戚像鸟群一般绕着老厝打转,顷刻又各自归巢。
      是夜亲友尽数散去,连阿姑都撑不住回去休息了,而遇海仍跪在灵堂里,金纸在火盆里燃烧,把他的脸染成橙红色。他突然听到身后的地板传来脚步声。
      他在纷纷扬扬落下的金纸灰中回头,看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影。随着人影走近,他才看清了一些那人的外貌。
      昏暗的灯光勉强照亮那人的身影。面前的男人体态修长,皮肤泛着病态的苍白,下巴有一点青色胡茬,鼻梁高挺,戴着墨镜,看起来不像本地人。他靠近时遇海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海水味。遇海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盲杖上,才发现这人是个瞎子。可他不记得家里有什么瞎子亲戚,何况现在是深夜,如果要吊唁也不会这时候来。
      “你是谁?”少年警惕地问。
      “你违规了。”那人冷冷开口,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什么违规?你有病吧?我认识你吗?”遇海站起来推他,连抛出了三个问句。
      “你梦见了蓝色的线,然后把他扯断了,对吧?”
      遇海怔住了。他从小就能隐约看见,除自己外,每个人身上,都缠着蓝色的线。那时阿蕊姑听闻后,直接给他喝符水,说他是招了邪祟才会看见这种东西。至于那个梦,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可他怎么知道?
      “那是因果线,”那人用着很标准的普通话继续往下说,“你改了你父亲的命运,他被反噬了,所以才会死。”
      "你把他害死了。"瞎子下了这样的论断。
      是了,车翻得很怪,路况良好,没有超载,没有酒驾,没有疲劳驾驶,货车本身也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翻车呢?
      想到这里,遇海的内心已经松动了几分,但嘴上还是不饶人:“放屁!欲骗人去别位,林北遮无收神棍!”
      可下一秒他几乎完全相信了——那个瞎子把盲杖举起来,接着不知从哪窜出几条水链把他绑了起来,吊在半空中。遇海这辈子没见过这场面,可水的温度分明告诉他不是在做梦。
      “现在相信了吗?”瞎子的声音依旧冷淡。
      “林遇海,”瞎子喊出他的全名,“你是海神的眼睛,我是你的监察者。”说完,他把遇海放了下来。“记住这个教训,不要再碰因果线。”
      遇海还在愣神的时候,那个瞎子已经转身欲走。遇海猛地抓住他苍白的手腕问道:“你的名字?”
      “见光。”他把遇海的手拍开,出了门。
      名叫“见光”的瞎子,奇怪的名字。遇海虚握了一下手掌。是错觉吗?他的体温好像低于常人。
      金纸依然在身后燃烧着,在混沌中遇海听到见光说了声“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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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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