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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望
天河三十二年,三皇子造反了。
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尤思衿的姐夫造反了。
她的这位皇子姐夫李玉琅呢,自幼是在冷宫里长大的,他的母妃是皇帝的宠妃,但莫名其妙地在一夜之间暴毙,连带着孩子也受了冷落。
在宫里,皇帝后宫妃子三千,环肥燕瘦。
失去母亲的孩子很快地被父亲抛之脑后了。
等到李玉琅长到14岁的时候,皇帝在百官的提醒之下,好像才想起来自己那个冷宫里长大的孩子。
一纸封王圣旨又将他从长安城一脚踢到冷冷清清的灵州。
灵州地属边境,时局动荡,还时不时地受到突厥的侵扰。
好在姐夫李玉琅是个奋发图强的,在去年大姐姐尤思贤嫁过去的第二个月,不知用得什么法子,向外族借兵,揭竿而起,一呼百应。
众人苦于天河帝暴政久矣。
遥想当年,天河帝初登基之时也是励精图治,但在一次微服出巡后在江南遇见一女子,一见倾心,从此之后便坠入情网,一心想讨得女子欢心,做了许多荒唐事。
据当时在场人回忆,天河帝骑着马路过时,听见墙内佳人欢笑,被吸引爬上墙头。见一女子翠眉含笑颜未央,云髻轻挽,身着一袭鹅黄衣裙,立在秋千上,裙摆如天上的流云一般轻轻飘动,似一只灵动的黄莺,在繁花与春光之间翩翩起舞。
而后,女子被帝王带入宫闱专宠,封为俪妃,也就是李玉琅的生母。俪妃的父亲也得到皇帝的封赏,被封为承恩伯。
在美人入宫之后,为了博得美人的芳心,皇帝不顾群臣反对大兴土木,修建穷奢极欲的建章宫,地砖也由金丝玉铺成,阳光折射在上面,映着整座宫殿流光溢彩。
只因昏暗的烛光里,天河帝无法细细绘出美人的婀娜身资。
只是红颜易老,君恩似水。
渐渐地皇宫里有了更多的美人,俪妃也在一次宫宴中醉酒殿前失仪,被天河帝所厌弃,打入冷宫。
独得帝王恩宠三年,俪妃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为这事朝野上下,官员们没少暗示陛下广开后宫。
在冷宫里,俪妃被查出身孕,但天河帝对这对母子没有任何的怜惜,放任自生自灭。
俪妃在诞下三皇子后,过几个月就暴毙了。
*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曾经辉煌过的建章宫破败不堪,弥漫着专属于药物的苦涩味,屋外的乌云好似要叫人压入土里。
狂风席卷着龙床上黄色的帷帐,如枯树一般苍老的陛下打翻药碗,这一动作仿佛已经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尔等逆贼,不孝子李玉琅,朕乃君父,汝竟狼子野心,妄图谋朝篡位。”
深褐色的药汁倾倒在金砖上,照映着包围着龙床的众将士。
屋外雷雨交加,而屋内端坐着的三皇子李玉琅的脸上被闪电照耀着忽明忽暗,剑眉入鬓,双眸如同寒夜中闪烁的星子,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一头墨发被一根木簪简单束起。
很快地,他的面容又隐入黑暗,“父皇息怒,您安心去吧,儿臣定会好好看顾好祖宗的基业。”
说罢,他站起身,浩浩荡荡地带着人马从建安宫离开,消失在雨夜中。
冷清的建安宫中只剩下年迈的陛下和他的贴身太监杨公公。紧接着,屋内传来布帛的撕裂声和被人捂住口鼻的呜咽声。
一阵风将朱门吹开,太监的尸身坠在横梁上摇摆着,脆弱的横梁承受不住重量。
尸体重重地摔在地上,久未打扫的金砖地面被激起一阵灰尘。
良久,一切归于安息。
一代帝王就此落幕。
*
在暴雨的清洗下,长久没有住人的茅草屋少了些霉味。
尤思衿盯着雨滴从屋檐落下,滴在石头的低洼上。
为了避免世家贵族们联合组织的军队将尤家人视作叛军党羽,把他们抓起来杀了泄愤,或者是把他们吊起来挂在墙头上威胁李玉琅。
尤家人在当家人尤代峥的带领下,暂避在长安外的村庄里。
尤府原是江南一带的富庶人家,在江浙一带良田千亩。到了尤父尤代善这一代分为三房,大房的伯父尤代峥于天和十二年高中,任户部侍郎,又与工部尚书的梁府联姻,娶了次女梁如月,汲汲营营将女儿送到三皇子府当侧妃,才能在一块砖掉下来都能砸死三个贵戚的京城堪堪站住脚跟。
尤思衿自小生活安稳,没经历过乱世,对于造反这件违反伦理纲常的事十分不安。
万一尤家人不幸被禁军所擒获。
也不知道姐姐和姐夫的感情好不好,万一真到了那一步,姐夫愿不愿意为了妻子娘家人暂缓“清君侧”的步伐。
远处传来愈来愈近的马蹄声,城内还没传来动静,不知道是哪对人马取得胜利。尤思衿示意家人们注意躲避,自己则抓住母亲一起藏身在草垛子里。
“大老爷!大老爷!三皇子成了!”被安排留守在长安里蹲守的仆役匆匆下马,向尤代峥禀报。
“好好好!”尤代峥拨开身上的遮挡物,话语中充满克制不住的喜气,“咱家下的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他不自主地踱步,思索了一阵开口:“如月,等过上几日,你递上拜帖,去看看咱的思贤,探查三皇子身边的情况,咱们尤家的从龙之功可不能被他人抢去功劳。”
梁氏亦是喜不自胜,无有不应地答应。
三房尤代宗更是站起身,“相信过不上多久,等三皇子坐稳龙椅,尤府也算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了,不枉兄长辛苦筹谋!”
这一场面下来,尤思衿才知去年深秋为何家中匆匆定下表姐亲事,连放至在江南老宅的嫁妆,走加急的水路也来不及赶至,只能在京城里加价采买。
虽然时间不宽裕,但是尤府还是凑了八十八抬嫁妆的吉利数。
*
春分时节,惠风和畅,宜探亲。
“真真是上天庇护,自古夺嫡之路凶险,成王败寇无一例外。如今三皇子坐稳江山,去年秋日,贤姐儿才嫁去陇西,如此也让我们尤府占得先机。”尤母轻抚女儿的一头青丝,“这下可好,悠姐儿的亲事娘亲也不必再担忧,贤姐儿如今很得皇上喜爱,凭尤府现在的权势,定能为你觅得好夫婿。”
“今日是陛下登基后,各宫娘娘们第一次召见亲眷,礼数不得马虎。”尤母仔细挑选,拿出一支银镀金嵌宝蝴蝶簪插入女儿发髻。
尤思衿身着一袭靛蓝色的齐胸孺裙,上孺为月白色宽袖短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抹白皙的肌肤,与颈上缀着天蓝宝石璎珞项圈交相辉映,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宛如月光下的一朵百合花,暗香涌动。
尤思衿未曾想到自己的亲事已在娘亲心里盘算着。
大伯父利用儿女亲事让自己在朝廷中立足,三皇子夺嫡成功,大姐姐得封四妃之一的贤妃,往后自然是无限风光,万人景仰。可父亲母亲却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只想一家三口安稳度日。
“快些去吧,别让你伯母久等了。”尤母细细嘱咐女儿,“贤姐儿如今是贵人,在宫里万事仔细,不可冒失冲撞。”
马车行至宫门,便不可再入内。
抬眼望去,高大巍峨的宫门屹立在眼前。朱红的漆色历经岁月明艳夺目。
任凭经历多少风雨的更迭,不变的是皇权向下的蔑视。
念着母亲进宫前的一番嘱托,尤思衿不敢四处张望,颔首行至贤妃娘娘的钟粹宫。
“奴婢荟心给大夫人、二姑娘请安,咱们娘娘在宫里等着呢,早盼着与家人团聚这一日呢。”钟粹宫门前早已有大宫女荟心等候,见到尤府人到,屈膝一弯,将众人引入钟粹宫。
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映照着一位身姿绰约的宫妃,端坐在正座上。
比之尤思衿,尤思贤身材稍显清瘦,穿着合乎礼制的绯色宫装,头发被梳成高耸的望仙髻,插着一支华贵的青鸾钗,鸟喙上的红宝石夺目,倒显得她眼下有淡淡乌青被脂粉遮盖。
尤府众人下跪皆问安,行全福大礼。
“母亲这是折煞我,荟心,快些扶母亲起来。”贤妃忙下座。
梁氏关切问道:“陇西风沙大,早些时候,娘娘写信中言明感染咳疾,现下可好些了?”
“劳母亲费心,现下天气渐暖,已经不太犯病,细细养着便是了。”尤思贤说完,转头看向尤思衿,“二妹妹当真是姿容越发出众了,可有许配人家?”
“你父亲和叔父商议着,现在已和光禄寺少卿的向府交换过庚帖,想请娘娘赐婚,为亲事再添个好彩头。”梁氏抢先开口。
尤思衿心里一惊,父亲竟未曾对自己讲过此事,怕不是是那利欲熏心的伯父自作主张,想利用自己的亲事给如今的尤府锦上添花。
“臣女自小蒙父亲母亲疼爱,如今爹娘年岁渐长,臣女实在放心不下,想守在二老身旁,为双亲奉茶侍药,尽尽孝心。”她略抬了声音回道。
梁氏剜了尤思衿一眼,“荟心,御花园风景如画。你带二姑娘去御花园赏春日风光。”
“臣女告退。”尤思衿屈身一福。
虽说御花园风景如画,尤思衿却毫无兴致,百无聊赖地绞着手帕,围着锦鲤湖散步,突然感受到身后一阵大力猛地袭来。她挥舞着双臂,下意识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形,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伴随着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尤思衿坠入了一旁的湖水中。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将她包裹,湖水灌入口鼻,让她呼吸艰难。
她拼命挣扎,双手在水中胡乱扑腾,双脚也用力蹬着,想要浮出水面。
但身上繁复的孺裙被湖水浸透后,变得异常沉重,像枷锁一般拖拽着她,让她每一次上浮的努力都变得无比艰难。
“救……救命……”尤思衿在水中艰难地呼喊着,声音被湖水吞没,显得微弱而无助 。
她的眼睛被湖水刺痛,模糊中只能看到头顶那片被湖水扭曲的天空,阳光透过水面洒下,形成一道道虚幻的光影 。
她的心跳急速加快,恐惧如潮水般蔓延,每一秒都像是在生死边缘挣扎 ,她还不想死,她才十六岁。
隐隐约约中,尤思衿好像看到水里有一团黑影向自己靠近。
“陛下陛下,陛下落水了,快来人救陛下。”
等到尤思衿恢复意识的时候,视线中先出现一抹明黄色,李玉琅墨发凌乱,几缕发丝被湖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平日深邃有神的双眸此刻暗沉着,薄唇紧紧抿着,泛着干涩的白色,下颌紧绷。
“二姑娘,您可算是醒了,您要是出事的话,奴婢可怎么向娘娘交代啊!”荟心蹲在一旁焦急。
“我无事。”尤思衿对着荟心虚弱地安慰一笑,意识到自己此刻处境不妥,挣扎着起来,“幸蒙陛下圣恩,臣女感激不尽,愿携草结环以报。”
虽是四月,可风中还带着些寒意,地上跪着的女子瑟瑟发抖。
“你没事就好,救你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朕不愿看到贤妃因你伤心。”男子言语没有起伏。
“王惟德,带尤二姑娘去弦月阁宽衣。”说完,李玉琅便大步离开。
不知是湿衣贴在肌肤透来的寒意,还是帝王天生自带的喜怒无常。
尤思衿感到一阵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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