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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楼
沿着盘旋的楼梯一路向上,庄天运来到了神光大教堂的顶层,这里只有教皇能够进入,是距离神之住所最为接近的地方。他路过一根根雕刻出繁复花纹的大理石柱,最终在露台之前停驻,视线穿过巨大的落地花窗投向今夜的星空。
唯有星空能够给予他淡漠的内心长久的震撼,在这远离尘世的露台上,被漫无边际的星空所包裹着的人之身躯实在是过于渺小。于是庄天运忽而想到了这句话:教堂并非人之居所,而是神之居所。
神光的建筑以坚固的石料为主原料,建筑寿命常常在百年以上,他所处的神光大教堂更是已经屹立了数千年而不倒。这里是他履行圣职者工作的地方,亦是他居住的地方,但他知道这里并非为某个人准备的,而是为了一代又一代的教皇,或者说是代代教皇相传着的一种精神。终有一天他会死去,下一任教皇会接替他的位置来到这个地方,他的存在痕迹会慢慢被另一个人覆盖直至完全消失。
一场伟大的循环。
“……所以你才做出了这个选择吧。”
天运将目光投向露台的栏杆,一只散发着微光的淡紫色蝴蝶刚刚敛翅停留在这里。听到了他的话后,蝴蝶微微颤动了一下翅膀,仿佛在对他的话做出回应。
下一秒,流动的色彩以蝴蝶为中心扩散开来,几乎只经过了几次眨眼,天运身遭的景色已经变成了一片绚烂的宇宙。而在宇宙的中心,与他同样有着淡紫色头发、穿着东方风格服饰的男子带着一贯的微笑看着他。
天运显然是早已经习惯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神色如常地看着被蝴蝶所围绕的男子——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再习惯不过的日常,因为这名男子正是他的生身父亲,居住于梦世界的南华子休。而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自然就是子休在梦中创造的世界之一。其实只是被拉入宇宙空间里,天运反而是松了一口气,毕竟上一次他试图聊到这个话题时,自家不省心的混账老爸可是直接把他带进了一个满是子休的想象所创造出来的怪物的世界。
那个世界可真是……令人一言难尽的富有冲击力……
没有再用单是进入就能造成精神冲击的世界来阻止自己开口,也没有一直保持无法出声的蝴蝶形态来敷衍,代表这次应该能够顺利交流吧……天运稳了稳心神,注视着子休似悲似喜又似淡漠的脸庞,接着开口说道:“人——无论创造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最终都会平等的死去。身体归于大地,灵魂归于冥界,在漫长的时间之后,他们会被整个世界遗忘的一干二净。”
“没错,世界运行的道理正是如此。天运,这是我们不得不遵守的规律。”子休伸手把玩着身遭的蝴蝶,语气淡然,“……但是,在你死去之前我会带你到这里,你可以作为梦妖与我一起永远在这里生活。”
“你的反抗仅此而已吗?”
子休终于将目光移到了天运身上,那个在自己还未察觉的时候成长至此的孩子。
天运往前踏出一步,毫不相让地直视着子休: “你明明知道的,你的作品、你的思想至今仍在这星球上流传着。尽管躯壳腐朽殆尽,你确实留下了不会被遗忘的活过的痕迹。”
“天运,人很脆弱。”子休仿佛早已想到他会这么说般,轻轻地叹气,“战乱,瘟疫,灾害……太多的东西可以摧毁人了,人类从神的庇护下走出不过万年,这颗行星存在的历史则以亿计数。实际上我们与行星上的任何生物都没有什么不同,任何一个生物的消逝,都是我们的一部分在死去。而察觉不到自身渺小的人却仍在伤害彼此。”
“……但是,只是想要独善其身的话,什么也改变不了。”
“那你又改变了什么?我也曾经为官,你如今正做着万人之上的教皇,我们改变了什么?天运,你永远改变不了所有人。”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辩论,二人却一时间陷入了奇异的沉默。子休微微闭眼,想要转身离去:“……天运,我厌烦这一切。物质世界有太多的束缚,没有人能凭自己的喜好去将世界改造一新,真正的自由只能向内心寻觅。顺应天道,方得至乐,这也是你名字的来源。”
——五年前。
天运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手中散发着光辉的物质,额角已经冒出了几滴汗珠,物质渐渐扭曲着幻化出形状,最终变成了一群蝴蝶四散飞舞。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用袖口拭去脸上的汗水,抬头看向一直站在一旁密切关注着他的动向的子休。
子休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天运,你做得很好。这样一来,你的梦境就不会再不受控制地变成现实,给周围带来破坏了。”
“你答应过我,等我能控制它的时候我们就回家的。”天运却毫不领情地躲开了子休的手,不带起伏地脱口而出。
子休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后他便弯下身子,直视着孩子的眼睛。那双眼似乎什么也没有映照,又似乎将一切囊括其中。良久,子休开口:“天运,你的母亲已经死了。”
“……什么?”
“你的母亲在你离开后的第三年就因病去世了,我们已经没有再回去的必要了。”子休看着一时愣神了的天运,毫不犹豫地接着说了下去,“所以我没法完成约定了,抱歉。”
“……那,父亲为什么还在笑?”
天运没有悲伤也没有惊讶,仅仅是一时的愣神之后,便淡漠地询问。虽然幼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他还依稀记得母亲在外祖母的坟前哭泣的样子,死亡并非什么能让人笑得出来的东西,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天运,正是因为是至亲的死亡,我们才应当高兴。”子休轻快地露出笑容,用唱歌般的音调回应,“他们终于从这凡世的痛苦中解放了,将要回归到天道的摇篮之中,我们为此感到悲伤就太不合适了。”
那时候的天运听不太懂子休说的大道理,但也隐约觉得其中充满了诡辩与逃避的因素,他觉得子休是个混蛋。说不定,子休根本不在乎母亲的死活,只不过是想逃避与自己的约定罢了。
直到如今,终于知晓了何为感情的天运回头望去,才终于发现,谈论到母亲的死时,父亲的笑容竟然是那样的悲伤。
天运与子休都无法脱离人间苦难的漩涡,天运的痛苦来自于天生感情的缺失,子休则因痛苦而自发地想要抑制住自己汹涌的感情。
天道是无情无理的,它不会为生老病死而悲伤,不会为世间诸多不公而愤懑,它在它中补完了自身,构成一个完美的宇宙。而自身以外的事情,它都漠不关心。如果顺应天道的话,或许真能够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只拯救自己的方法。但那样做无疑意味着抹消自己的感情——甚至人性。
天运无法去指责子休的选择。
但他站在消融的梦境中,仍然对着子休的背影坚定地开口:“我不需要改变所有人,也不想要把世界改造成我想要的样子。”
子休顿住了步伐,梦境戛然停止了消散。天运正站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之上,既未前进,也不后退,眼中充满了无可动摇的决意。
“我相信人类,相信他们终有一天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与渺小,也相信他们即便犯下滔天大错也能够去改正,哪怕渺如尘埃也能够不卑不亢地站在星空下。我也相信,会有一种精神支撑着他们永远延续下去。那是否与我有关,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只需要去做我能做到的事情,至于之后的事情,我会怀着希望,把接力棒交给在我之后的人。”
“……那会很痛苦的,天运。”子休再次叹气,却不似刚刚那般失落,“理论永远是暧昧的,你没法保证自己不会后悔。'如果我再强大一点'……'我本应能够做到'……你没法真的只去做能做到的事,而会不由自主地萌生更进一步的欲望。这份欲望会让你痛苦的。”
天运耸耸肩,嘴角勾起不明显的弧度,像是在自嘲:“人类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痛苦才会尝试解决,也是因为克服了痛苦才会前进啊。你当初不也是因为痛苦才去思考这些的吗?倒是现在,你确实不再痛苦了,但没有一个相对的感情作为参照物,你能够说自己快乐吗?”
“看来我是说不动你了啊。不过,我也不会去否定我的理论。通俗的痛苦与快乐本就是表里一体,当我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把它们一并舍弃了。……虽然可能没法完全舍弃就是了,七情六欲也是人之常情天之道理,既然如此也只能顺其自然。”子休转过身,向着天运走去,停在了天运身前。
天运不为所动:“没关系,本来我也没打算要说服你,只是希望你不要擅自安排我死后的行程规划。而且,你不怎么擅长隐藏。”
说话之间,子休抬起手,摸了摸已经与自己身高相仿的孩子的头。天运微微闭眼,这一次没有再躲开。
“你还真是成长了不少啊。”子休微笑着,带着一些无可奈何的苦涩,而更多的是为天运感到自豪。
“是啊。”天运稍稍低头,像是对子休行礼。礼毕,他转过身,随意挥了挥手权当告别,朝子休梦境外的现实走去。“所以之后,你就好好看着我吧。”
之前二人的谈话要么无疾而终,要么以子休单方面的拒绝结束,由子休看着天运离开梦境,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不过,长大的孩子会踏上只属于他的旅途,家长无法插足也无法干涉,只能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同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踏进现实时,卫月二已经升到正上空,隐去了星星的光芒,只将月光洒在露台上,照见天运自己的影子。他不由得回首望去,看到天际的一轮圆月,与子休伫立的身影。
二人均是一愣,随后心照不宣地露出笑容。
“一路小心。儿子。”
“我当然知道。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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