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故事开始
我走了,谁也没告诉。
这是一个蓄谋已久却又突如其来的决定。
我坐在被空气中的潮湿侵袭得疲软以至于嵌进地面的书桌前,望着窗外左右奔走不息的人群,脑海中突然生出一阵刺破苍穹的钝痛,像是沉闷寂静多年的不可推不可摧的钟罄在灵魂深处被敲响,震动以血管血液为传播媒介,超越光速顷刻间使我全身为之一颤。
奇怪,千百年亿万年难得一见的奇怪,我立即追寻罪魁祸首,扯掉每一根汗毛,掀起每一寸肌肤,过滤每一粒血珠,磨碎每一根骨头,我找呀找,从白天找到黑夜,从远古找到宇宙毁灭,终于,在耗尽最后一滴汗珠的时候,我找到了它。
这个该死的家伙,看不见摸不着,它其实根本不存在,但我还是抓住了它的尾巴。
你为什么要折磨我!我一字一句愤怒质问。
可是它只是虚虚然漂浮在空中,浮浮沉沉,摇摇晃晃,一言不发,冲着我傻笑。
我知道它在嘲笑我,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恼怒地朝他抓去,想要把它塞进嘴里,用牙齿搅碎,然后吞下去,让它在我体内一步步分解,直至消失。
可是我怎么都抓不住它,这个家伙挑衅似的朝我摇摇屁股,像是感受不到疼痛般上下左右右左下上地撞击、反弹、撞击。
我于心不忍,再怎么也是从我体内出来的东西,我说,你别撞了,很疼的。
它依旧朝我嗞着个大牙,不过好在还是听劝,停了下来。
我朝它伸出手,循循善诱,来这里,来这里。
它悠悠地飞了过来,停在我手心。
计谋得逞,我以从来没有过的速度迅速抬起另一只手,即刻落下。
啪!
屋内想起惊天地泣鬼神的巴掌声。
它被我打死了,更准确地说,是被打散了。
无数细密的不停变化光彩闪烁着的星点从我的手掌心中向四周逸散,从窗户,从门,从墙缝离开,离远了我看不清,但我知道他们的光芒逐渐黯淡。
莫大的心慌像万丈深渊迸溅的黑水般朝我涌来,以难以抵挡的气势瞬间将我淹没,我快要溺死了。
我快要死了。
我必须要自救。
求生欲让我抓起桌上撕了一半的本子和断墨的笔落荒而逃。
我早就有逃离的想法,只是过去顾及太多。
害怕走了之后楼下早餐店的包子突然降价没办法占便宜;
害怕上课老师点名发现我不在立即用粗笔划掉我的名字,然后我的人生就此完蛋;
害怕找不到工作成为无业游民,每天要忍受家人的抱怨、亲友的吐槽、陌生人的嘲笑……
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的思虑比我的还周全。我立志将人生的所有可能想清楚明白,但我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身无分文孑然一身地离开家,前方是贫穷堕落和一事无成,我逆着所有人指指点点的目光,走向不可知的无人涉足的荒原……
——
我走了三百三十五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飘荡在无际的荒地。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脚下的路成了一片芳草地。
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淡绿、碧绿、深绿,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互相交错难分难舍,脚边的青草在微风的吹拂下化作一道道的浪朝天边荡去。
我张开嘴,任由风吹进我的嘴里,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嗓子已经因为长期未进水而干哑难耐。
如此迟钝。
必须要找到水源。
日头高照,我顶着眩晕抬头眺望前路,忽然,看见了一个极小的晃动的东西,直觉告诉我那东西能救我的命,于是我拖着迟钝的双腿一深一浅地赶去。
走到山脚下我才发现这座山是如此得高,仿佛和天穹接轨,而我要找寻的东西在山顶。
这该怎么办?这能怎么办?我硬着头皮爬上了山。
爬呀爬呀躺一下,爬呀爬呀躺一下……
我凭借无人可敌的毅力终于爬到了山顶,此时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里似乎躺着个人。
十多二十岁的样子,穿着简单的淡青色长袍,皮肤白皙,额间散落着黑色短发,衬得整个人干净纯洁。
他趴在草地上,两只手肘撑着身子,面前摊着的是一个本子,比我的那本大很多。
我问他:“你在干嘛?”
少年被突然出现的我吓到了,浑身一抖,抬起头来望向我,澄澈明亮的眼睛此刻满是惊恐,他没说话。
看来是我长得过于凶神恶煞,把他吓到了。
“不好意思,请问你知道附近有水源吗?”我缓和语气又问了一遍。
少年渐渐缓了缓神,但警惕还是未减少半分:“西边的森林里有水。”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山的背面有一片森林。
“谢谢。”全世界没有谁比我更有礼貌,我鞠了个躬以示感谢,转身离开。
“欸,”他叫住了我,“你是谁?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一问到我的身份,我整个人都来劲了:“我是世界上最霉最笨最懒的废物,叫我草包就好。”
是的,我叫草包,一个可恶但可爱的名字。
“我叫折尾,我是……”这个漂亮的孩子也和我一样有礼貌,回了我一个自我介绍,但是在谈及身份时却犹豫起来,我以为他是不想说,但是好像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有多荒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失忆了吗?”真是可怜。
折尾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是吧……我是捡回来的,一场暴风雨之后,我落到了里原的边界,被山神大人捡回来了。”
里原?山神?这里还是地球吗?我觉得不可思议,于是问了一个十分冒昧的问题:“你是人吗?”
“人?”他歪了歪头,眯了眯眼睛,一脸困惑,“人是什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肯定又疯了,又开始做梦了。
“没事,”我朝他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人是什么,我也不是人。”
想到对方不是人,我的内心轻松了许多,看向那本摊开的本子,又问:“你在写些什么?”
“我在收集。”
“收集什么?”
“翅膀。”
“什么翅膀?”
“我的翅膀。”
他说着把本子递到我跟前,我害怕地往后退了退,生怕看到什么血腥的东西,但又意识到这样似乎不太礼貌,全世界最有礼的人绝对不会做出此等无礼的事,便硬着头皮瞥了一眼。
只是一眼。
一眼之后我知道我错了。
眼珠子完全无法离开,在看到他翅膀之后,我的四肢我的器官甚至连我的心跳都已经不属于自己,全都被眼前的东西掌控,呼吸是它决定,生死也由它。
我该如何形容这被无数碎屑拼凑起来的翅膀?
它看起来很轻,轻得没有斤两,偏又在日光笼罩下流光溢彩灼人眼目。
我凑近了些看,薄翼上精致的脉络纤毫毕现。我离远了些看,翅膀的边缘在纸上划出一道道锋利无情的纹路,就像是切割好的展品。
忽地我脑海中冒出一个想法,它之所以透明,是不是为了能够映照山川湖海,因为透明,所以更能融合自然多样的美。思及此处,我内心不免产生一声悲鸣。
“为什么你要把它取下来?”
折尾却好像无法理解我的悲伤,他摇晃着脑袋,开心地欣赏着这份从自己身上剥落的惊艳。
正当他准备开口解释时,山顶毫无征兆地刮起了一阵大风,吹得我这个千斤秤砣东倒西歪,吹得我双眼生疼下意识闭上了眼。
这场妖风持续了有一阵,等再次睁眼的时候,我心下一紧。
那个掰掉自己翅膀的少年不见了,而我眼前这位……又是谁?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高傲,那个傲劲儿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见过,隐约觉得他没把我当个人看——尽管他可能也不知道人是什么。
那双蕴藏着权力与威压的墨绿眼眸锁定在了我身上,因为身高差——可能还包含着我不愿意承认的地位差,毕竟我早已习惯在自己脑海中的那片领土上称王称霸——他冷冷地俯视着我,眼神中不见丝毫温度,有的只是一种近乎天道的漠视,还有……不知道是不是我老眼昏花,我看到了愈烧愈烈的……愤怒。
他在愤怒什么?
“你是谁?”无言对峙之后,他先开口了,紧接着我心中那莫名的不安与惧怕以指数级的速度窜高。
别抖了!别害怕了!废物!草包你就是个废物!我面上强装淡定,腿抖得跟踩了缝纫机一样,暗里已经怒斥自己不知道多少遍。
笨人试图微笑以示自己的友善,但嘴角的肌肉却在失控地抖动,不是一抽一抽,是数抽数抽,我快要哭了。
“我……我是草包,走了三百……三……三十五天到了这里……”
“不可能。”他突然打断了我,眼神微眯,语气中透露着危险,“这里没有谁可以进出。”
我是真懵了,满脸不知所措,想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他于是抬起手,悬在我眼前,还没来得及去欣赏这骨骼分明的漂亮玩意,大脑里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直达脑髓,我痛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等恢复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跌落在地。
“怎么会……”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缝,眉头微皱,“主神的气息……”
主神?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新鲜词?
他再次问道:“派你来做什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一脸懵逼无辜地看着他。
或许是这样子太像一个傻子,他知道从我这里得不到答案,于是决定不再浪费时间,转身离开。
我知道那场风多半是他干出来的事,想到那个突然消失的少年,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弱弱地叫住了他:“你把折尾弄哪里去了?”
当对此等危险分子问出这句话时,在这一刻,我清楚明白,我成为了全世界最讲义气的人。
他倏地停住了动作,而后转过头,语气阴恻恻的,听得我汗毛直立,控制不住想要逃离。
他说:“他不需要你的关心,再问一句我就把你杀掉。”
“……好。”我忙不迭点头。
对不起折尾,为了活命,我暂时没办法讲义气了。
——
待那个吓人的家伙走后,我去西边的森林找到了水源,顺着溪流继续走,困了就席地而睡,睡完继续赶路。
我不知道我要去何方,只知道我要一直走,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我以为自己和那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不会再见面了,直到不知多少天过去,我走到了这片土地的边缘,在那里我又遇到了他。
不过才半年没见,他和当初完全不一样了,可这种变化并不是来源于他身后那对完整的熠熠生辉的翅膀。尽管拥有了飞翔的能力,我并没有从折尾的眼神里看到欣喜,灿烂的日光在他眼睛里变得稀疏破碎——他是如此悲痛如此易碎。
他走向我,眼尾通红,笑意苦涩。
折尾跟我说:“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原来我是一只信蝶……”
可我的心思已经不在思考什么是信蝶这件事上,因为我被浓郁的忧伤覆盖,厚重到难以呼吸,险些窒息。
我站在里原的边界,听他慢慢讲述后来的后来发生的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