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非卿

　　正值盛夏，骄阳似火。

　　偶有夏风轻快地掠过湛蓝的天空穿进庭院，满架蔷薇一院香。

　　江月明阖着眸，窝在宽大的檀木摇椅里，将将嗅见浅淡的花香，便被水晶珠帘折出的碎光晃了眼睛。

　　她将眼皮撩开一条缝，见只是风动珠帘，无人来访，便欲再睡。在阖眸刹那，一阵尖锐的刺痛却猛地扎进太阳穴。

　　“……嘶，许是昨夜又未睡好……头痛扰人……”

　　她小心扶着额角，慢慢在椅中侧了个身，将脸埋进了背阴的一面，疼痛不一会儿便又散了。

　　这时一道清脆的童音怯生生地问道：“……大人？”

　　“嗯，何事？”

　　她本能应罢，心中便直呼后悔。平日理政时也就罢了，今日休沐能有何急事，应那么快作甚？

　　门童的声音隔着珠帘传来：“大人今晨吩咐不收寻常拜帖，但这会儿来递拜帖的……是靖国公府的世子爷……高炽。”

　　江月明想都未想，回绝地干脆利落，“那更不见，你在府上当差这些年，何时见到咱们相府的门槛低到随便一个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

　　这位高世子的名号在大成鼎鼎响亮。若论英姿相貌，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若比才学勇武，同样他认第二没人敢去认第一。

　　因为——

　　排在他这样一个荒唐草包前头，论谁都觉得胜之不武，或者说只两个字……

　　丢人。

　　门童被她这句“阿猫阿狗”噎的语塞，可一瞧手中捧着的物什，想起高炽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艰涩道：“……可世子爷还说，若是大人执意不见，瞧了此物定会见他。”

　　江月明轻哼一声，“管他捎来什么稀罕物，本相统统不见。”

　　他今日就是把天上的星星给她摘下来，他也绝不可能踏进这相府一步！

　　这位高世子，向来自诩“折尽春色”，一年前从京洛而出，游历天下。每到一处必先“拜访”当地最负盛名的歌舞酒楼，仗着一副好皮相和一手琵琶妙音，做了风月场上的薄情客。

　　在云州，一掷千金买一笑。

　　在扬州，宝马香车赠佳人。

　　……

　　台谏参他的折子都压塌了三个案几，她无聊至极时，便把它们当坊间话本看，给她枯燥的上朝生活添了不少乐趣。

　　如今这位走马章台，醉卧花丛的世子殿下回了京洛，不去醉仙楼续写他的“风流佳话”，反倒先打马来了她相府递帖拜谒？

　　他把相府当什么地儿了？

　　又把她当什么人了？！

　　她是大成的堂堂“莲相”，不是花楼里卖笑的花魁！

　　自己过往三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才混得的——“白锦官袍绣金鹤，清雅如莲胜三分”的美称……

　　断不能顷刻间毁在一个浮浪子手里！

　　但那门童却未走，只是捧着一方帕子，面露尬色，“……大人，此物您不妨……亲自瞧瞧？”

　　见他执意要她瞧，江月明这才懒懒抬眼。着鹅黄衫子的门童小心撩开珠帘，缓步上前，将一方叠的极为齐整的帕子奉在她眼前。

　　这帕子素静无纹，细腻如云，料子用的是上好的冰蚕丝。

　　她瞥了一眼便心生好奇，于是闲闲伸手。纤细的指尖一层层挑开薄丝帕，眉梢却是倏然一跳，眼中顿时掠过几丝惊诧。

　　“这……”

　　她吸了口凉气，难以置信地拈起帕中之物，对着雕花窗格透进来的灿亮阳光反复细看，最后侧目看向门童：

　　“那高世子当真说……本相见了此物便会相见？”

　　“……千真万确。”门童的声音细如蚊蝇。

　　江月明唇角立时划过一道浅笑，凉飕飕地道：“……行，他可以。”

　　能千金买笑，能香车赠美，能为舞姬造危楼，轮到她这位一品宰辅，出手竟如此“阔绰豪横”——

　　一枚铜板？！

　　裹这铜板的素帕，价钱都何止百倍！

　　送金玉、献异宝、荐面首……她哪个没见过。

　　但送一枚铜板的……

　　他怕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江月明的目光又回在这枚古旧铜钱上，这次连边缘磨损的条纹坑洼都仔细瞧了一遍，终是没瞧出任何玄机。

　　若无深意，那这人大抵不是心智有障，便是狂妄至极，敢用最轻佻的方式叩天下权贵之巅的门，是闲极无聊的挑衅！

　　她轻轻“啧”了一声，不由点了点首，“……世子殿下，当真是个妙人呐……”

　　“正好……”她素手探入云袖，左右摸索好一阵子，勉强从兜里摸出来两个制钱。

　　纤手一扬，三枚铜板一并稳稳扔进那方丝帕里。

　　“去，告诉那位世子殿下，京洛居，大不易。在胡家摊子上买个炊饼至少也要三文钱，但望春门街北边的小摊上，一文钱足矣。这两文钱算本相赠予世子，聊解饥馁，不必相还。”

　　*

　　半刻钟后。

　　相府高大的乌漆宅门外，锦衣男子盯着素帕中三枚黄澄澄的铜钱，俊逸的脸上浮现起一丝错愕。

　　报信的黄衫门童背书般飞快地转达完宰辅大人的亲切“关怀”，立刻便脚底抹油溜回了门内，仿佛在门口站着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一旁执伞的侍卫瞧瞧那铜钱，又瞧瞧男子面上的神色，一张脸憋笑憋得通红。

　　“郎君，这铜钱……嗯，好像……挺普通的，是不是您，想的太深了……”

　　拿着一文钱上门，主人大手一挥多给两文，专程叮嘱不必相还，明摆着把他们当叫花子了嘛！

　　他的肩膀乐得直抖，锦衣男子瞥他一眼，抬起两根修长的手指，推了推头顶打着的纸伞，“拿开，挡光了。”

　　那玄衣侍卫赶忙应“是”，将打在头顶的纸伞向右挪了一步。

　　绚烂的阳光霎时倾泻而下，红衣男子身上的锦衣灿若流火，更衬得他面容如玉，风姿卓然。

　　他拈起其中一枚铜钱，对着耀目的阳光细细端详，眼神锐利如锋，扫过铜钱上每一处细微的凹痕。

　　可他瞧了半晌，竟真未看出半点儿不同。

　　一旁的侍卫终是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郎君，您还说旁人捧着金山银山都难登相府的门，您只用一个铜板就能敲开。如今可好，人家直接回给了两个铜板……”

　　“况且人家贵为宰辅，掏出块金子都比摸出个铜板来得容易，这两文钱……还不定是她摸索多久才从犄角旮旯里抠出来的……”

　　高炽放下手中那枚铜板，煞有介事地拿起另外一个，“关山鹿，你若是觉得自己的月俸多到花不完，就尽管说。”

　　那侍卫瞬间收声，默默将手中的纸伞又移远了一些。

　　高炽顶着烈目的阳光，将铜钱细细比对半日，终是指尖微松，轻叹了一声。

　　这确确实实，只是两枚再普通不过的制钱。

　　高炽叹了一声，道：“若是如此，她可不止笑话咱们是乞丐呐。”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关山鹿忙问。

　　高炽将三枚铜钱仔细收在帕子里，“京洛城里三文钱才买个炊饼，我拿了一文钱便敢唐突登门，拐着弯儿骂我是个不食烟火的膏粱子弟，连市价都搞不清楚。而她……却对此了如指掌，端的是深知百姓疾苦的好官。”

　　“绵里藏针，滴水不漏，不愧是莲相。”

　　关山鹿惊疑万分：“……就一个铜板，竟有这么复杂？？”

　　他孤陋，他浅薄，他看不懂一个铜板几个意思……

　　高炽不多理会，侧身回望相府深院，手里摩挲着微凉的铜板边缘，喃喃道：“当年之约……你当真不记得了么？”

　　关山鹿没听清，便问：“郎君说什么？”

　　“没什么。”

　　高炽轻轻摇头，手中却忽地发力，将那枚属于他的旧铜钱紧紧握在掌心，坚硬的铜币轮廓把骨肉硌得生疼。

　　不等关山鹿细问，高炽霍然转身，抽出腰间的描金折扇，“你差人去南湖边找支竹筏，本世子一会儿要泛舟，采莲。”

　　“泛舟采莲？”关山鹿一愣。

　　“顺道，”高炽手中折扇遥遥一指，“去望春门街北边的摊子捎上两个炊饼。莲相惯来贪嘴，给的地方定是难吃不到哪儿去！”

　　说罢他朗而一笑，手中花鸟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她不见我无妨，我想法子见她便是！”

　　稳坐钓鱼台是罢？

　　他倒要看看，这八风吹不动的“莲相”，能在相府安稳坐到几时！

　　想罢他面上笑容骤敛，迈开长腿，两步冲到相府门口，抬手便将手里的三枚铜板狠狠掷了出去，铜板叮铃咣啷地蹦在了青石板上。

　　他张口便骂：“莲相好大的官威，敢用铜臭侮辱勋贵！本世子好心好意上门拜访，不教进门也就罢了，还丢几个破铜板出来，当本世子是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么？！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这一通高声乱骂，引得过往行人纷纷惊异张望，就连门口卖云吞十几年的大娘都勺子一滑，将刚出锅的云吞盛到了碗外边去。

　　这人谁，谁敢在莲相门前叫骂？

　　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怕死还是不要命？！

　　上个这般在相府门前高声叫骂，大嚷莲相以色侍君的已经被吊死在菜市口了……

　　这会儿估摸着坟头草都有三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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