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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花（上）
除夕这天早上，宋琪睁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出去买几枝又漂亮、意头又好的花回家来插瓶。
这是她在南方生活二十余年养成的习惯，如今回了北方老家也没改。
那些年里，她无论和谁住在一起，都会在除夕这天买回几枝花插瓶。她至今还记得开煤矿的老苏最喜欢郁金香和百合；卖服装的老袁很擅长侍弄水仙和兰花；而与买花相比，倒腾古董的老金则更愿意在除夕这天摆几盆发财树和富贵竹在客厅里……
小狗汤米发现她醒了，从床头柜旁的小棉窝里无声地钻出来，端端正正地蹲在床前的半月形小地毯上，拄着两只前爪，微微歪着头，圆睁着亮晶晶的狗眼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汤米是一只巧克力色的泰迪犬，是她过四十岁生日那天老苏送的礼物，当时只有两个月大，毛绒绒、肉乎乎的一小团，可爱又可怜。
汤米两岁之前和她一起住在三亚老苏的别墅里，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后来，老苏忽然查出患了慢阻肺。随着肺泡纤维化越来越严重，他在山西的煤矿由长子接手了，在三亚的别墅被老婆卖掉了，他自己则由女儿陪着四处求医问药，连喘气都得靠呼吸机，眼看着性命难保，没心思搭理宋琪了。
宋琪离开三亚别墅那天，心一软，抱走了两岁的汤米。她知道老苏的老婆肯定不待见这只狗，汤米如果留在别墅，轻则被赶出家门变成野狗，重则被卖进餐馆炖成肉汤。
其实，在那些年她交往过的男人里，宋琪最中意的就是老苏。可世事难料，她最终竟然嫁给了季伟峰；更意外的是，在南方漂泊过大半生，五十岁之后，她竟然又回到了东北老家定居。
几多年来，她周围的人和事不断变换，有时令她猝不及防，有时令她无可奈何，但都如过眼烟云，了无痕迹；只有她自己在经年累月间不经意地养成的一些小习惯，仿佛已经融入了血液，刻入了基因，根深蒂固，难以割舍，就像是旧时光留给她的纪念品，让她每每想起过往的沧桑，心里都怀着一种平静的释然。
是啊，千帆已过，漂泊半生的她，很幸运地，终于上岸了。
清晨的天光透过薄纱窗帘渗漏进卧室，宋琪默默地起床穿衣，拉开窗帘。
窗外的天色有些阴沉，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烟雾，偶尔有鞭炮声不期然地在某处炸响，显然是闲不住的小孩子所为。
过年了，宋琪有些疲倦地想，如今真心期待过年的恐怕也只有小孩子。
她走出卧室，汤米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脚边。
走廊里的光线有些暗淡，季伟峰和他爸的房门都关着。宋琪站在两扇门外屏息细听，门里都静悄悄的。
就算季伟峰和他爸被窗外的鞭炮声吵醒了，也多半不会这么早就起床，她想，于是，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去楼下的卫生间里洗漱，很仔细地给自己化了个淡妆。
宋琪在楼下的衣帽间里挑出一件新改制的貂皮外套穿上，在楼上玄关的鞋柜旁握着车钥匙犹豫两秒，决定还是走路去花店——花店离她家并不甚远，可家里的车停得却比花店还远。更要紧的是，她现在住的这个小区除了她家这种四层电梯洋房之外，还有十几栋高楼，住户多，平时车位就紧张，在除夕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一旦把车开出去了，回头再找停车位肯定比登天还难。
唉，当初和季伟峰决定回东北老家定居的时候，她要是坚持让季伟峰买别墅就好了。和集成电路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季伟峰虽然也抠门，但毕竟不像老苏或者老金那些商人那么精于算计，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就成功了，宋琪不无遗憾地想，从鞋柜里挑出一双柔软的棕色羊皮短靴穿上，弯腰给汤米系上遛狗绳。
宋琪能认识季伟峰并最终嫁给他，纯属偶然。
她四十二岁那年冬天和老苏分开了，独自带着汤米从三亚回东北老家过年。大年初三晚上，三姨家的表姐把她介绍给了回老家探亲的季伟峰。
季伟峰比宋琪大十一岁，是她表姐的高中同学和当年的暗恋对象，无奈季伟峰高考成绩太好，考上了京城名校，表姐却堪堪只考上个大专，这段暗恋也就无疾而终。
大学毕业后，季伟峰去上海一家国企做工程师，不久就娶了一位富家女。十多年前，他妻子为了出国继承遗产，和他协议离婚了。他没有子女，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东北老家，他打算一退休就卖掉上海的房产，回东北老家赡养父母，以后和兄弟姐妹一起抱团养老。
宋琪的家里人都说她的命真好——季伟峰在上海那套一百多平的房子少说也值八九百万，卖掉后回东北老家买个别墅，还能剩下四五百万，到时候她光靠吃利息就能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了。
宋琪心里比谁都明白什么叫机不可失。那年正月十五刚过，她就拉着行李箱，托运了汤米，直飞上海，一下飞机就住进季伟峰家里，把单身已久的他从里到外伺候得舒舒服服。
季伟峰做人比老苏、老袁之流更简单，也更靠谱。三年后，他主动提出要和宋琪结婚。
乍一听到结婚这两个字，宋琪百感交集，涕泪俱下。
自从她二十五岁那年和第一任丈夫赵贤哲离婚后，二十年过去了，虽然阅人无数，却从没有哪个男人主动说过要娶她。
现在，终于有人再次向她求婚了，她觉得呼吸的空气都比从前更加香甜。
她迫不及待地催季伟峰当天就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心里紧张得几近崩溃，生怕他在最后一秒钟反悔。
婚后，季伟峰的单位安排宋琪在收发室里做临时工，算是照顾家属。他们在上海平平静静地生活了四年，直到季伟峰退休。
在那四年间，宋琪一直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回东北老家买一栋大别墅，至少要像老苏在三亚的那栋一样大。但事到临头，季伟峰却说什么也不肯卖掉他在上海的那套房子，最终只拿出平时积攒的存款，在离他大姐家和二弟家都不远的一处普通居民小区里买了一套复式电梯洋房，一楼一底带院子，四住一，总面积虽然有二百多平，但楼上三层还住着别人家，终究不如单栋别墅那么豪华气派。更主要的是，通过这件事，宋琪看到了季伟峰的心机——他俩结婚时作了财产公证，上海那套房子是季伟峰的婚前财产，只要不卖掉，无论值多少钱，都与她宋琪无关。
“人嘛，有点儿自己的想法和顾虑都很正常，只要他能和你好好过日子就行呗。”她哥哥宋璋很含蓄地开导她。
“是啊，姐，你就知足吧，二婚能嫁到姐夫这样的，已经很难得了。”她妹妹宋瑶很直白地宽慰她。
她当然理解哥哥和妹妹的心思，其实她也不是很担忧，季伟峰做人到底还是比老苏他们更有底线。当年她和老苏他们那些人在一起，只相当于找了个工作，包吃包住，有零花钱；如今和季伟峰过日子，她相当于直接从员工变成了股东，只是持有的股份不如她当初期望的那么多罢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她比季伟峰年轻十一岁呢，且有结婚证在，无论季伟峰存了多少私心，她最终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宋琪把一条颜色淡雅的碎花丝巾在颈间系了个很别致的花结，拿起一顶黑色渔夫帽戴在头上，牵着汤米，推开落地窗旁的玻璃门，走出户外。
风很轻，连她的发丝也不曾吹乱。貂皮外套的绒毛柔柔地触着她的脖颈和手背。
她穿过残雪覆盖的庭院，深呼吸几下，暗自庆幸刚才不开车的决定分外明智——外面并不冷，即使走路回来，也不至于把买的花冻蔫。
她要去的花店就在小区正门外的商业街上，是她嫂子李露露开的。
汤米很乖，在她前面不紧不慢地小步跑着，耳朵和尾巴扇呀扇的。
不到一刻钟光景，宋琪就到了店里。
李露露正在打扫店面，见了她，笑道：“哟，琪琪这么早就来啦？”
“嗯，外面放鞭，醒早了。”宋琪说，随手把遛狗绳挂在店门把手上，拿起一块抹布，就要帮嫂子擦灰。
李露露一把夺下抹布，笑道：“欸，你就别沾手了，我马上就收拾好了。你想要什么花就自己挑。”
宋琪也不争执，看隔壁的发廊还关着门，就问：“嫂子，我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噢，你哥说发廊今天没有活儿，就不来了，在家里答对咱爸咱妈吃饭呢。”李露露边说边拿着大喷壶往花上喷水。
这间门市房原本是宋璋为了开发廊贷款买下的。后来发廊的生意一度清淡，他就在铺面一侧间壁出狭长的一条儿，给李露露开花店，也算增加一份收入。
李露露的花店很小，主顾也多是来发廊做头发的女客，花卉品种并不多。
宋琪在店里转来转去，挑了十二枝含苞待放的粉色香水百合，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哎呀，都过年了，就别给钱了，直接拿走吧。”李露露笑道。
“别傻了，嫂子，你和我哥开店进货、供孩子念书、还银行贷款、伺候咱爹妈，哪样能少用钱？过不过年咱也犯不着给老季家省钱。”宋琪说。
李露露低了头不言语，从花架底下抽出一大张彩色玻璃纸，把宋琪选好的花仔细包好后，才神秘兮兮地一笑，说：“琪琪，你猜你哥昨天在店里看见了谁？”
“谁呀？我没听他说过。”宋琪说，也并不十分好奇。
“赵贤哲啊。”李露露道。
宋琪怔了一下——她已经很多年没想起过赵贤哲这个人了。她二十三岁那年嫁给他，不到一年就离婚了，那时候李露露还在念高中，根本不认识宋璋。
“嫂子，你怎么会认识赵贤哲啊？”宋琪问。
“我当然没见过他啦，”李露露说，“是你哥后来告诉我的。”
“他来我哥的发廊干什么？”宋琪漫不经心地问。
“剪头发呗。”李露露说，“咱们这些年搬过好几次家了，他应该是碰巧走进来的。”
“那他认出我哥了吗？”
“没吧，你想啊，他们都快三十年没见过面了，肯定都变了不少。你哥说，他也是在给他剪头发的时候仔细端详了才认出来的。不过，”李露露沉吟了一下，“赵贤哲也可能是装作没认出你哥来。”
“也是，认出来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反倒尴尬。”宋琪说。
“谁说不是呢，”李露露点点头，“你哥说，赵贤哲看上去灰头土脸的，一点儿也不如你现在过得好。”
“是吗？”宋琪有些恍惚地说，“说实在的，我都有点儿想不起来他从前长什么样了。”
“你哥好多年前曾经听熟人提起过，赵贤哲和你离了以后，不知道为啥，也没跟当初那个小三儿结婚。”
宋琪不喜欢听人提起“小三儿”这个词，没继续答言，从柜台上拿起李露露包好的花束，解下门把手上的遛狗绳要走。
李露露往外送了几步，摸摸宋琪身上的貂皮外套，笑道：“琪琪，你这件皮大衣好漂亮呀，是伟峰哥给你新买的吧？一看就不便宜。”
季伟峰和宋琪结婚后，按规矩应该称宋璋和李露露为哥嫂，但他比宋璋大九岁，比李露露大十六岁，实在不好开口，于是，宋璋和李露露就主动喊他“伟峰哥”。
“切，季伟峰那么抠门儿，还能舍得给我买皮草？”宋琪撇撇嘴，揶揄道，“这是我前些日子整理从前的旧衣裳，用两件旧皮草找人改的。那两件皮衣放的年头太多了，样子早就不时兴了，不要了又怪可惜的，改改还能当件衣服穿。”
“哟，改得可真好，就像新买的一样。”李露露赞道。
宋琪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笑道：“哎哟，嫂子，我可真得回去了，再过一会家里老爷子就该吃饭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那就快点儿走吧，”李露露轻轻推了她一下，“初二那天你早点儿回家来，咱爸咱妈和你大侄女都想着你呢。”
“好。拜拜啦，嫂子。”宋琪说，一手抱着花，另一手牵着汤米，穿过马路再回头时，只见李露露还站在花店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她。早晨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宋琪忽然觉得她看上去比自己印象中的样子更老了些。
其实李露露比宋琪还小五岁，更比宋璋小七岁，和宋瑶同年。不过，自从她嫁给宋璋，二十多年来，宋琪和宋瑶一直叫她嫂子，从不直呼其名。
想到这儿，宋琪的心里泛起一丝不平。
话说她自己在季家也算是明媒正娶的大儿媳妇，但整个季家同辈人里始终只有三弟妇罗兰叫她“大嫂”，别人从来都直呼其名。婆婆在世的时候从没纠正过大家，公公更不管这些闲事。她私下里向季伟峰抱怨过一次，得到的解释却是，他二弟两口子和三弟也没管他的前妻叫过大嫂，好像这样一来，一切就合情合理了似的。
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终究担心买的花被冻蔫，脚下就走得急了些，没过多久，前胸后背都微微见汗。
还是貂皮暖和呀，她想。
改制这件新衣的两件旧皮草都是卖服装的老袁当年送给她的。老袁和她只交往了不到三年时间，就又看上了一个专门给服装店拍平面广告的小模特，劈腿跑路了。后来，宋琪听说他做生意蚀了本，欠下不少外债，不知藏到哪里躲债去了。
她腾出一只手解开貂皮外套的衣扣，系在颈间的丝巾随风飘起，痒痒地拂过她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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