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01. 闻笛
9月11日这天很晴朗,虽然一个月前就入了秋,但天气依然有些闷热。
下午三点,闻笛累得汗流满面,兴冲冲地搬着那块心仪已久的大石头上了电梯。
这块石头并不是太湖石那样的奇石,也不是和氏璧那样的宝石,它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一刻钟前还静悄悄地躺在一座默默无闻的山脚下。
那座山叫大周山,可闻笛在心里总是把它叫做周小山。其实,它就是闻笛工作的设计院后门外的一个小土丘,严格来说根本算不上一座山。不过,设计院工会每年秋季组织登山活动时都会选定这座山。在活动日中午,同事们在食堂吃过午饭,就三五成群地边走边聊天,溜溜达达地汇聚在周小山脚下,用那片土坡作背景拍一张合照,然后便作鸟兽散。爬不爬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有那张合照,因为工会要根据那张照片里的人数发放奖品,有一个脑袋就发一大桶鲁花5S级压榨花生油。
电梯上到二楼时,上来了一个不甚老的老太太,穿着棕灰色条纹家居服,一看就是上楼去找邻居聊天的。她上下打量着闻微手里的石头,啧啧称赞道:“哟,这块大石头可真不赖,大小轻重压酸菜缸正合适。”又有点儿讨好地看看闻笛,“再过一个多月就该渍酸啰,现在的年轻人啊,像你这样还肯自己渍酸菜的可真不多啦。”
石头很重,闻笛累得说不出话,为了不显得太失礼,她只好勉强向上弯了弯嘴角,代替友善的微笑。
其实她根本就不会渍酸菜,她全家都不会——她本人只知道渍酸菜的基本原理,一次也没实践过;她父母倒是试过几回,但全都以失败告终。
她早在好几年前就相中周小山脚下这块石头了,这次趁着工会活动的机会下定决心把它搬回工作室,原本打算刻上自己设计好的LOGO,摆在门口的玄关柜上当一个艺术品,但经那电梯老太如此一说,她再看这块石头,怎么看怎么觉得它的确很像一块压酸菜缸用的顽石,顿时兴味索然。
她的工作室在32楼。
电梯走走停停,节节攀升,她感觉手里搬的石头越来越沉,胳膊越来越酸,心里越来越讨厌这个乌鸦嘴的老太太,即使她刚才很友善地把她称作“年轻人”。
闻笛其实早已不年轻了。
她今年四十五岁,全靠化妆技巧和日常保养得宜,看上去才不怎么显老。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机电产品设计院工作,负责产品外观设计。设计院的效益多年来一直不大好,闻笛平时承担的工作不多,有很多闲暇时间。她是学美术出身,读硕士时才转了工业设计,油画的功底尤其扎实,于是她就利用业余时间经营起一家网店,专卖自己临摹的世界名画,起初生意寥寥,但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就渐渐有了起色。如今,她接的订单已经排到三个月后交货了。大多数订单都是对画作的尺寸提出特定要求,偶尔也有客户提出一些非常另类的想法,比如,把蒙娜丽莎的脸换成自己照片里的模样,或者把某张照片上的人物添加到某幅画作中。
闻笛很喜欢画画,经营网店也小赚了一笔钱。半年前,她用卖画赚来的钱在单位附近买了一套住宅当作自己的工作室,一有空闲就过来画几笔,还给工作室取了一个小清新的名字,叫做“时光隧道”,已经设计好了LOGO,本来就准备刻在搬回来的这块石头上。
电梯到了32楼,闻笛搬着石头趔趔趄趄地走出来。
她虽然对这块石头已失去兴致,但虑及再搬下楼去丢掉也很麻烦,于是仍旧把它搬进工作室,环顾四周,无处安放,只得暂时把它放在卫生间的角落里。
她在水龙头下冲净手上蹭的泥巴,套上工作围裙。
她最近正在临摹拉斐尔的《阿芙罗狄特的诞生》,已经在画布上打好了底稿。在端起调色盘之前,她习惯性地看一下手机,确保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一张订单,却忽然看见高中同学群提示有99+条未读消息。
这种同学群一般不会有什么正经事,她从一开始就设置了消息免打扰,但有这么多未读消息未免令人心生好奇,她不禁暗自揣测起来——校庆?时间不对;聚会?前些日子刚聚过;婚礼?大家都已经结过婚了呀,虽然有些人已经离婚,但再婚通常也不会大操大办……那剩下的就只有葬礼了,是谁的父母,还是班主任刘老师?毕竟刘老师已经八十多岁了,比班里所有同学的父母都更年长……
她终于忍不住好奇,点开班级群聊。没错,果然是葬礼,但她一时没看出逝者是谁。
她快速地往前翻了翻,天哪,去世的竟然是同学罗林。
罗林与闻笛一向没有什么交往,无论是上学时还是毕业后,两个人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也凑不够一百句。不过,闻笛对罗林的印象却极为深刻,这主要是因为余佳莉的缘故。
余佳莉和闻笛在初中时是同桌,课后还在同一间画室里学画画,经常聊天。有一次下了绘画课,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不知怎么的,聊起了情书的事。余佳莉就有点儿小得意地说,她第一次收到情书是在小学一年级。
“一年级,你是说……七岁?”闻笛根本不相信。
没想到余佳莉毫不含糊地笑道:“当然啦,你不信吗?我到现在还留着那封情书呢,你来我家一下,我这就拿给你看。”
闻笛忍不住好奇,真跟着余佳莉去了。
那是一张对折了两次的很普通的拼音田格纸,看颜色已经很旧了,不像是造假的样子,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赠余佳莉
罗林
卿欢我亦喜,我忧卿亦愁。
何须言嫁娶,对赏自风流。
最后落款的日期的确是在她们刚上小学的那一年。
“天哪,这也太有才了吧。”闻笛惊叹,随后又好奇地问,“罗林是谁?”
“我刚上小学时的同桌。”余佳莉很得意地说。
“七岁就能把诗写得这么好,想不感动都难啊。”闻笛感叹过后,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他诗兴大发,天天给我写诗,没过几天就被老师发现了,叫了家长,我妈找他单独谈了一下午话。”余佳莉很平淡地说。
闻笛奇道:“你妈为什么要找他谈话?老师也允许了?”在学校里发生这种事,通常都是家长把自家孩子批评教育一通,少有直接找对方孩子谈心的。
“可能是因为他写的那些诗把我妈和老师都惊到了吧。”余佳莉一笑,从闻笛手中抽回那张拼音田格纸。
“那再后来呢?”闻笛继续追问。
“第二天,老师把我俩的座位调开了,然后,就没有后来了。”余佳莉说,把那张拼音田格纸很小心地折起藏好。
其实,不仅余佳和罗林没有后来,闻笛和余佳莉很快也没有了后来。八年级结束前一个月,余佳莉因病休学,画室的课也不去上了,闻笛从此就再也没见过余佳莉。
直到十多年后,闻笛生了女儿,母亲来她家里伺候月子,闲聊时偶然提起往事:“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和你一起学画画的那个余佳莉?我前些日子在菜市场碰见她妈,才知道她好几年前就去世了,听她妈说,得的是肾衰竭。”
那时闻笛对余佳莉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乍一听母亲说起,她第一时间想起来的居然是罗林写的那首情诗——“卿欢我亦喜,我忧卿亦愁。何须言嫁娶,对赏自风流。”即使已经读过很多书,闻笛还是忍不住发自心底地感叹了一句:“真是天才啊!”
真的,这是闻笛见过的最有意境的情书,写在一张很普通的拼音田格纸上,出自七岁少年罗林之手。
后来,罗林成了闻笛的高中同学。
高中时的罗林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生,但可惜不属于英俊的那种。他个子很高,肩膀很宽,整个人白白胖胖,微微有一点儿双下巴和将军肚,经常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老师们经常调侃他“看脸像个孩子,看背影像个处长”。
闻笛从没问过他认不认识余佳莉,但她从不怀疑他就是曾经给余佳莉写过第一封情书的那个罗林。她之所以这样断定,不仅是因为罗林的语文成绩好到离谱,永远都是年级第一名,更是因为他特别擅长作诗填词,如果把他写的诗词与古人的作品混在一起,就连教了大半辈子语文的刘老师都挑不出来。
闻笛的高中毕业纪念册里至今还保留着罗林在高考前一个月填的一首词——
定风波 迎高考
万马千军路难行,成败一举心莫惊。志若凌云天亦小,长啸,雨自潇潇风自轻。
夜读挑灯映疏影,微冷,寒窗十载竞雌雄。拈花一笑心未改,知命,清茶淡酒乐平生。
这首词是罗林随手写在班级后墙的黑板上的,当时真的鼓励到了很多同学,甚至把年近花甲的刘老师都感动得热泪盈眶。闻笛私下里喜欢得不得了,把它悄悄抄录在了毕业纪念册里。
可惜的是,高考结束后,罗林却只勉强考上了本市的一所大专,因为他只有语文成绩特别好,其余各科分数加在一起,还没有语文多。
有电话打进来,是高中时的班长鲁能斌。
“闻笛,你看咱班微信群了吗?”鲁能斌问。
“正看着呢,”闻笛说,“怎么也想不到罗林会走,什么时候的事啊?他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算是意外吧,其实也不算,”鲁能斌说,“突发心梗,就今天中午的事,张雪松第一个知道的,然后就告诉了我。”
“没抢救过来?”闻笛徒劳地问。
“张雪松听罗林他老婆说,救护车赶到之前人就没了,根本没来得及抢救。”鲁能斌说,“告别的地点我已经发到群里了,你告诉我一下你什么时候能来。罗林没有工作单位,去吊唁的主要都是我们这些同学,所以我得协调一下大家去的时间,你知道,人太少了毕竟不好看。”
“可是……”闻笛瞥一眼画板上那张刚打好底稿的画布,“老鲁,我现在正带着两个年轻同事在外地谈项目呢,大约明后天才能回去……”
“那行,你先忙你的,”鲁能斌立刻说,“后天中午吃回灵饭,你要是能赶回来就联系我。我还得赶紧问问别的同学都什么时候能来,先这样吧。”
“哎,老鲁,”闻笛赶在鲁能斌挂断电话之前叫住他,“拜托你帮我随个礼,我怕我赶不回来错过了,我这就把钱用微信发给你。”
“那行。”鲁能斌说。
结束了和鲁能斌的通话后,闻笛忽然想起鲁能斌刚才说罗林没有工作单位。
可是,怎么会呢?她明明记得两三年前和几个高中同学聚餐,席间,邱丽娜曾经提到罗林正在经营一家文化网站,据说还挺赚钱。
不过,平心而论,对于罗林没有工作这件事,闻笛并不感到有多么奇怪。
他的确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只不过他的才华没有什么实际用途,很难用来换钱花,挣饭吃。于是,他就像她刚才搬回来的那块石头一样,既没有被刻上“时光隧道”的LOGO,摆在工作室一进门最显眼的位置上,也没有像那个多嘴的电梯老太说的那样,被当成一块酸菜缸的压缸石,只是就那么随便地被放在卫生间的一角,成了一块名副其实的顽石。
闻笛在微信联系人里找到鲁能斌,把礼金转账给他。
在按下确认键的时候,不期然地,她再次想起了余佳莉,许多早已被遗忘的往事又在她的脑海里重新清晰起来。她捧着手机轻轻说道:“罗林,我从没对你提起过余佳莉,因为我知道你在高中时的女朋友是我们班的邱丽娜。不过,如果人生真的有彼岸,我很希望你能在那里与余佳莉重逢,重新经历只属于你们的欢喜和忧愁,就像你在给她的第一封情书里写的那样——‘卿欢我亦喜,我忧卿亦愁。何须言嫁娶,对赏自风流。’”
闻笛放下手机,拿起调色盘和画笔,走向画板,看着画布上《阿芙罗狄特的诞生》的草稿,她无比虔诚地大声说:“罗林,余佳莉,我祝福你们。”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