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无恙

　　夏末明城的太阳依旧晒得人发昏，蒸腾的热气裹着塑胶跑道被晒化的焦糊味，直往人鼻孔里钻。

　　操场上段长的讲话声响得震天，高二三班的队列里，属于简怀绪的那个位置空着，像一排整齐的牙齿豁了个口。

　　他根本没往操场去。

　　学校后墙根那片野草长得格外茂盛，快有简怀绪半只小腿高，蔫头耷脑地向外延伸。

　　简怀绪烦躁地拨开，动作牵扯到后背的肌肉，一阵闷痛立刻沿着脊椎爬上来。他吸了口气，龇了龇牙，舌尖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他爸的拳头总是又快又狠，砸在后背上，震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晃。起因是什么？简怀绪记不清了，好像是他出门时关门的声音重了那么一丝丝？还是他爸嫌他昨晚回家晚了扰了清梦？

　　无所谓，简明峰那个疯子挑事都是借口。拳头落下来的时候，理由从来不重要。他抬手抹了下颧骨，指腹蹭到一小片粗糙的凸起，带着点凝固的血痂。

　　他对着墙根一小洼浑浊的积水照了照，水影晃动，映出一张年轻却戾气横生的脸，眼角眉梢都挂着不耐烦，右颧骨那点青紫格外扎眼。

　　“操。”他低低骂了一句，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颈，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目光扫过眼前这道近三米高的红砖墙，退后几步，助跑，蹬地，身体猛地腾空，双手精准地扒住墙头粗糙的砖沿，手臂肌肉贲起，一个干脆利落的引体向上，人已经翻了上去。

　　墙头几块松动的砖块被他踩得哗啦一响，滚落下去。他毫不在意，屈膝缓冲，稳稳落在墙内水泥地上，溅起一小片浮尘。动作熟练得像是每天回家的路。

　　这个时间点，教学楼里空得吓人，只有远处操场传来的口号声隐隐约约，闷闷的。这周老李值班，他最喜欢在这种时候巡查空教室抓迟到典型。

　　简怀绪熟门熟路地摸到教学楼最东头、靠近废弃器材室的那间男厕所。

　　这里位置偏僻，水管老化，水龙头常年滴答，味道也不怎么好，平时就少有人来，跑操时间更是绝佳的避难所。

　　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混杂着别的什么陈旧气息扑面而来。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光线很暗，只有高处一扇积满灰尘的小气窗透进几缕浑浊的光。角落白色陶瓷洗手盆靠着墙，水龙头关不紧，滴滴答答，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他径直走向最里面那个隔间，准备关上门开把游戏玩玩。就在他伸手还没推开，那股极其微弱的、属于新鲜血液的甜腥气，就从隔间门板的缝隙里固执地钻了出来。

　　透过缝隙向里看去，那人的右手手腕还有血珠不断往外渗出。

　　简怀绪的手顿在半空，眉心拧成一个死结。

　　麻烦。他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他讨厌麻烦，尤其是这种带着强烈负面情绪和未知风险的麻烦。

　　他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待着，等这操蛋的上午过去。他几乎是立刻就决定转身离开，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啧，今天神经病挺多，简怀绪是这样想的。

　　脚步刚挪动一寸，视线却像被什么东西钩住。

　　那只苍白耳朵上一点极其细微的反光——一个精巧的、黑色的，耳内式助听器。

　　简怀绪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那点黑色的微光，像一根冰冷的针，毫无预兆地刺破了某个他心里某个角落。

　　他丫的。

　　他低咒一声，几乎是泄愤般地，猛地踢了一脚那扇隔间的门板！
　　“砰——！”

　　门板撞在内侧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厕所里激起沉闷的回音。

　　隔间里的光线更加昏暗。一个穿着崭新校服的少年靠着墙坐在地上，头微微垂着，额前柔软的黑发遮住了大半眉眼，只露出线条清隽的下颌。

　　他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也失了血色。右臂的袖子挽到了手肘上方，左手无力地垂在一边，指间松松捏着一片薄薄的、闪着冷光的美工刀片。

　　右手腕内侧，几道平行的、细细的割痕赫然在目，而他则是冷漠的注视。

　　似是嫌不够深不够狠，他抬手准备再来一刀。

　　巨大的踹门声似乎惊动了他。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迟滞的像个零件卡住的木偶。额前刘海晃动，露出了那双眼睛。

　　简怀绪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瞳仁是澄澈的浅棕色，像是琥珀。然而此刻，这双漂亮的眼里没有一丝光彩，空洞得可怕，仿佛蒙着一层永远也散不开的厚重雾霾。

　　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痛苦，没有惊惶，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他像是沉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深海里，外界的一切喧嚣、光线、声音，都被隔绝在外。

　　简怀绪的呼吸窒住了，喉咙发紧。他盯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视线再次落到那只小巧的黑色助听器上。

　　一股莫名的、焦躁的火气猛地窜了上来，烧得他胸口发闷。

　　“喂！”

　　简怀绪的声音又低又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粗鲁，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一步跨进狭窄的隔间，蹲下身，动作粗暴地一把扯下自己左臂那截脏兮兮、沾着汗水和墙灰的校服袖子。

　　布料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他看也不看，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将那团皱巴巴、灰扑扑的布料狠狠按在了少年手腕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上！

　　“要死也别死这儿！”

　　简怀绪恶狠狠地盯着那张苍白得过分的脸，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听见没？”

　　布料按压下去，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少年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那空洞的、蒙着灰雾的浅棕色眼瞳，终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距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凝聚起来，落在了简怀绪脸上。

　　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掠过简怀绪额角那道新鲜的擦伤，然后滑过他紧蹙的眉头。

　　最后，停驻在他那双写满了暴躁和不耐烦、此刻却死死盯着自己手腕的眼睛上。

　　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厕所里只有水龙头单调的滴答声，和简怀绪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

　　少年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快速抽回自己的手，眼神里透着一股冷漠，吐出的字也是。

　　“少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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