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朝汉书

　　建章二十二年·十月初八晴

　　今日随阿母见先帝，在廊下捧茶而过时，珠帘后忽有人语：“此女进退有度，真有明德马后之风。”抬眸见先帝坐于正堂，我忙伏地叩首，茶盏轻颤，烫得指尖发疼。阿母笑言：“小女粗笨，得陛下青目，实乃家族之幸。”
　　太子哥哥从《春秋》中抬眸，目光灼灼：“表妹可曾读过《诗经》？”我答“略通《关雎》”，他却击节称善，说要与我共读《螽斯》。我攥紧裙角，听见自己心跳如鼓。阿母说，这是天大的福气。

　　建章二十四年·三月廿一 雨

　　先帝薨逝，太子哥哥登基，我成了皇后。今日入主椒房殿，十二岁的我看着铜镜里的袆衣，袖口绣着的并蒂莲刺得眼睛生疼。阿母握着我的手说：“皇后乃天下之母，需将私情收进心底。”
　　夜间皇帝来椒房殿，案头摆着他新写的《关雎》笺注，墨迹未干。他说：“待你及笄，我们便如《诗经》所言，琴瑟和鸣。”我伏地谢恩，忽然想起东宫雪夜，他送我栗子糕时呵出的白气。那时他说“与卿同生共死”，如今却叫我“皇后”。

　　嘉彻二年·六月初五 阴

　　昨夜皇帝醉酒临幸，我才十三岁，疼得蜷缩在锦被里发抖。今晨太医院诊出喜脉，皇帝握着我的手说：“这会是朕的嫡长子。”阿母送来阿胶红枣，却在无人时低语：“帝王之爱如流水，唯有子嗣能固宠。”
　　午后听说完颜美人有孕，皇帝赏赐二十万钱。我摸着小腹，忽然想起先帝朝陈美人坠胎时，宫里传她血崩而亡的惨状。原来后宫的喜讯，从来伴着哭声。

　　嘉彻三年·正月廿七雪

　　三皇子宁奕落地时，我痛得几乎晕厥。皇帝剪脐带时说：“此将为朕之储君也。”阿母跪谢天地，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可我望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脸，只想起昨夜梦见的陈美人，她穿着染血的罗裙，问我为何不救她。
　　完颜贵人抱着早夭的大皇子来请罪，皇帝竟封了替她侍寝的宫女白氏为答应。我看着白氏低眉顺眼的样子，忽然觉得她像极了东宫时替我抄经的小宫女——原来在这宫里，人人都可被替代。

　　嘉彻五年·九月初九 霜

　　四公主诗欣殁了，七岁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我抱着她的彩衣哭到失明，皇帝只说“节哀”，转身却宿在兰贵人郑氏宫中。阿母说：“哭有何用？你还有三皇子，需学明德马皇后的贤德。”
　　昨夜梦见诗欣喊“母后”，醒来见案上摆着她未绣完的香囊。我取出银针匣，第七十二根针上还沾着她夭折时的血渍。原来贤德二字，是用孩子的命换的。

　　嘉彻七年·二月十□□

　　姐姐卿柔入宫了，皇帝看她的眼神像极了东宫时看我。我请她入住椒房殿侧殿，阿母却连夜送来密信：“勿养虎为患。”可我看着姐姐晨起为我簪花的样子，忽然想起幼时她替我赶跑抢糖糕的小厮。
　　姐姐有孕那日，六皇子宁哲突发急症，太医说"心脉衰竭"。我抱着冰冷的尸体，想起姐姐送来的蜜渍梅子，核上那个可疑的虫蛀孔。原来这宫里，连亲姐妹也能隔着肚皮算计。

　　嘉彻十三年·七月初七雷

　　柔贵妃告发我用巫蛊邀宠，皇帝砸碎了我案头的《女戒》。我跪在承明殿，看着那个绣着他生辰八字的木偶，忽然笑了——这东西是去年冬至，姐姐说“聊表心意”送我的。
　　“臣妾只是想让陛下多看臣妾一眼。”我叩首时，额头撞在青砖上，血腥味混着泪水咽下。皇帝的龙靴在眼前晃动，像极了建章二十二年那个晴日，他掷书而起的模样。原来这么多年，我竟从未懂过他。

　　嘉彻十八年·十月初十 雾

　　今日移居椒风殿，宫人说这是“罪妇”居所。路过太液池，看见当年与皇帝共植的梧桐树，叶已落尽，只剩他送的玉珏还挂在枝头，积了一层灰。
　　小女儿诗翊被过继给王容华，临走时抓着我的衣角哭：“母后何时接我回家？”我替她理好鬓发，想起她刚出生时，皇帝连看都没看一眼。原来在这宫里，母凭子贵是真的，子凭母贱也是真的。

　　嘉彻二十五年·腊月廿九 雪

　　我快死了。昨夜梦见先帝，他说我“有明德马后之风”，可马后有夫君的爱重，我却连个能恨的人都没有。姐姐在皇姑寺疯了，柔妃在冷宫咒我，皇帝偶尔来送药，却总盯着窗外的雪。
　　三皇子握着我的手哭，说要接我回椒房殿。我摸着他袖口的补丁，想起他小时候偷藏我给诗欣做的虎头鞋。原来最像“贤王”的，从来不是储君，而是被遗忘的孩子。
　　窗外爆竹声声，椒风殿的梅花开了。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太子哥哥说“愿与卿同生共死”，原来“同生”是真的，“共死”却只我一人。

　　（注：据《椒房殿拾遗》载，许后薨前曾手书“一生误信‘贤德’二字”，遗稿随葬时被荣成大长公主焚毁。太学生王充《论衡·后宫篇》引宫人言，许后临终时犹望太液池方向，盖念及初遇帝时情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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