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后遗症

　　太阳慷慨地挥洒着自己的温度，即使已经是九月，天气还是闷热得厉害。

　　尤顺遂套着红色的志愿者马甲，走在风景树撑起的绿荫里。她刚送完一个学妹，正要返回新生登记处。眼看就要走到那几个并排的红色遮阳伞棚，身后传来一个男声，“学姐，能帮帮忙吗？”

　　尤顺遂扭脸去瞧，三步路的范围里站着个高高的男生，是刚刚擦肩而过的人，不过彼时顺遂又累又热，根本没分神留意。

　　这么一看，男生还挺帅。他戴着墨镜，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蓝色牛仔裤，手里拉着一个大大的灰色行李箱，背上还背着个鼓囊囊的双肩包。他看起来又累又热，汗津津的。可他的笑容，让尤顺遂说不出的舒坦，觉得这个男生即使流汗也是清爽的，甚至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真是色令智昏！尤顺遂暗暗自嘲。

　　“学姐，你知道数学系男生宿舍在哪儿吗？能带我去吗？”男生笑容灿烂地真诚询问。

　　真是亲切啊，尤顺遂想，“当然可以！我帮你拉行李箱吧。”

　　“行李箱太重了，学姐还是拿这个吧。”男生把背上的双肩包取下给顺遂。

　　顺遂拿到手里，真得很轻，虽然塞得鼓鼓囊囊。

　　两人并肩无言走了一路，到了宿舍楼下，男生伸手接过背包，“谢谢你了学姐，加个联系方式吧，改天请你吃饭。”男生说着就掏出手机来。

　　尤顺遂连连摆手，“啊……不用不用，应该的应该的，迎新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她转身欲走。又传来那人悠悠的一句，“感谢不行的话，我喜欢你可以吗？”

　　顺遂迈步的动作一僵，再看宿舍屋檐下站着的那人，他已经取下了墨镜，笑意不仅漾在唇畔也晕染了眉眼，他晃晃手中的手机，声音爽朗道，“学姐给个联系方式呗”。

　　也许是男生熟悉的眉眼，也许是他亲切的笑容，顺遂晃了神，她走到屋檐下，走近男生，扫了二维码。

　　往回走了一会儿，顺遂才心神回笼，看着绿泡泡上新添加的好友，她为自己刚刚的失神汗颜，真是色令智昏啊，以前的难过都忘了吗？

　　回到新生登记处，这会儿只剩下两个人在。一个是孟青云，她和顺遂高中时就玩在一起，俩人做了三年的同桌，现任学习部的部长。另一个是牧昊，青云的男朋友，是个话痨，却做了自律部的部长。

　　牧话痨一见顺遂过来就调侃，“刚你送的那个学弟肯定对你有点意思，我家青云登记完，好几个人说带他去宿舍，他都拒绝了，说是认路，自己可以。我可目送老远，看得一清二楚。本来拒人千里之外的小学弟，突然就叫住你，还把背包塞给你。你说认路的小学弟怎么就突然需要帮助了呢？会不会是你俩擦肩而过，他对你一见钟情，所以故意叫住你。”

　　平时这个时候，青云一般会和男友一唱一和地逗顺遂，这次她却一声没吭，只是递给顺遂一瓶矿泉水，顺带白了男友一眼。牧昊讪讪，“那什么，刚我们辅导员打电话叫我来着，我先去一趟”。

　　孟青云左手支头斜倚在桌子上，右手灵巧地转着签字笔，她看着神色如常喝水的好友，问道，“认出他了吗？”

　　尤顺遂闻言，递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

　　孟青云了然，停了转笔的动作，点了点登记表上的一个名字。尤顺遂看清好友所指位置的瞬间如遭雷击。滑轶鹿！一个让尤顺遂初尝挫败的名字。尤顺遂的心头爬上酸涩，往事于是在脑海脱缰。

　　尤顺遂，人如其名的顺遂小妞，头脑聪明、长相漂亮又家境优渥。从小到大，她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从不知挫败感为何物，直到高二那年转来一个新生……

　　一开始，尤顺遂根本没把新生放在心上。她只在那人自我介绍时，有了个印象，滑轶鹿，看起来有点弱的白瘦男生，以后是我们班的了。

　　后来的每一次考试，这个新生的数学和物理都是满分，虽然总分来看尤顺遂依然第一，但她还是重新审视了这个第一印象有些病弱的男生，智商还行。

　　有天傍晚，尤顺遂没吃晚饭。她应数学老师要求，准备晚自习前把批改过的试卷发下。她想好好看看这些试卷，那个男生还是满分吗？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居然有人。有道不满的女声传出来，“你帮我写点怎么了？又没多少！”

　　“既然没多少，那就自己写呗，表姐。”熟悉的漫不经心腔调，是滑轶鹿。

　　“我不是忙嘛。”女声语气缓和了些。

　　“我是高中生欸，马上就高三，转眼就高考的学生欸。每天觉都睡不饱，你有我忙？写教案是你自己的事，别来烦我。”

　　女人抓到了话头，“我有说过别来烦我吗，那时候你转学，你爸来问我，我不是知无不言吗？我有嫌过烦吗？”

　　“我不吃挟恩图报这一套。况且我爸前前后后给你十几万，你当然不会嫌烦。我能进这个学校，是我的成绩本身符合学校要求，跟你关系不大，不要给自己戴高帽。要是你有能耐把我弄走，我才真要谢你，反正我也不想在这儿待。”男生说完就拉门走出，尤顺遂被逮个正着，男生瞥了她一眼，匆匆走了。

　　尤顺遂进办公室的时候，正瞧见那个年轻的女老师一脸菜色。女老师看了一眼来人，低头写起来，大概是在补教案。

　　尤顺遂拿到试卷，那人又是满分，牙尖嘴利的，有点个性的小子。

　　有次周末回家，顺遂得知外婆摔倒住院，和妈妈一起去看。未央市第一医院，全国最好的医院，幸好外婆没有大碍。顺遂站在病房窗边往外看，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穿着病号服，坐在长条椅上，看起来比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时，更瘦更白了些，病恹恹的。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看起来好难受的样子。

　　长条椅上的男生对暗处的视线似有所感，忽然抬头望向窗户。尤顺遂毫无准备，正和男生的视线撞上。男生冲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尤顺遂看得有点难过，却不想移开目光。她有一种预感，应该要好久都见不到他了。

　　果然，尤顺遂直到高二上学期结束也没见到他，请假这么久，那他回来的时候数学和物理还能拿满分吗？顺遂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顺遂也不知道。她第一次为一个不甚了解的人忧虑，对这种情绪不知所措。

　　假期很快过去，新的学期开启。班里的人来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没有他。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顺遂心里怪怪的。老师开始念点名册，念到名字的答到。镜片厚厚但目光炯炯的严肃老头念到滑轶鹿时无人应答，他叹了口气，继续念。忽而一声爽朗的“到”传来，哽住了严肃老头的下个名字。老头扶扶眼镜看向声音的来源，来人正是迟到的滑轶鹿，严肃老头却对他的迟到格外宽容，他居然笑了笑，语气乐呵呵道，“念在开学第一天就不罚你了，算你小子好运。”

　　周围的人也像严肃老头一样，很高兴滑轶鹿回来。顺遂看到他也很高兴，她想像大家一样笑，可眼泪却率先滑落下来。这很不对，她赶忙擦泪、展笑颜。几乎没人注意到她的情绪，除了孟青云。她便来和顺遂谈心。谈心的结论是——顺遂喜欢上了那个小子。

　　顺遂以前不是没喜欢过，她喜欢电视剧里出色的演员，喜欢动漫里正义的主角，喜欢小说里力挽狂澜的人物……她喜欢得那么多，好像都又高又帅又酷又炫，没人是滑轶鹿这一款。一开始他是病弱瘦柴的，现在再次出现他脸肉乎些了，面色还是苍白，白到让人觉得没有血在其中流淌……这是她喜欢的吗，顺遂说不上来，就是想见他，想看着他，想着他没事就好了，这算是喜欢吗？顺遂给不出自己明确的答案，但不妨碍她头脑发热……

　　当尤顺遂提出要表白滑轶鹿时，孟青云大跌眼镜，“你是不是发烧了”说着手就贴上尤顺遂的额头，“也没烧啊，怎么净说傻话。马上高三了，成绩不要了？未央大学不考了？这个滑铁路有什么好的！”

　　“人家叫滑轶鹿好不好，别给人乱起外号啊。成绩我要，大学我也要考。我会平衡好的，相信我！”尤顺遂已经信心满满准备平衡爱情和学业了。孟青云知道顺遂的个性，自知劝不了她，于是加入她，帮助她。

　　晚上下自习，滑轶鹿几乎都不会立刻走，总是等人快走完后，他才停笔回宿舍。这天晚上，尤顺遂坐在位子上熬着，孟青云陪着她。终于熬到除她俩之外还有三人，滑轶鹿和另外两个女生。这两个女生有点麻烦，她们很用功，看起来还在做题。如果滑轶鹿在她俩之前走，那今天的计划就崩盘。尤顺遂看了看隔壁班也有人，如果滑轶鹿先走，她路上去堵还是不太行，保不齐就有路过的人。尤顺遂觉得在成功牵手之前，秘密行事为好。

　　孟青云去和两个女生搭话，“文欣、雅歌你俩题快做完了吗？这个小手办是在咱们学校超市买的吗？”青云之前见过这俩人去学校超市买手办，这对同桌爱好相投，很爱这个。果然此话头两女生很感兴趣，三言两语就立刻收拾东西和孟青云走了，她们要结伴去超市逛手办区。

　　转眼教室只剩下两个人，尤顺遂瞟了瞟坐在她斜后排的滑轶鹿，她的心怦怦跳起来，耳朵和脸颊开始发热，紧张让她怂了起来，她磨磨蹭蹭不肯起身，忽而有凳子响的声音——他要走了。她攥了攥拳，腾得猛然站起来，动作过大搡得凳子刺啦作响，动静引来滑轶鹿的目光。

　　尤顺遂心一横叫了一声，“滑轶鹿！这个给你！”她递给对方一封信，是的，情书，这是很明显的事情。

　　可对方却还要问，“什么东西？”

　　“信。”

　　“给我的？”

　　这不是废话吗！“是”，尤顺遂还是耐着性子答了。

　　“谁给我的？”

　　这人脑子有坑吗，问得什么鬼问题。但她自己也是半斤八两，脑子一抽，说了个，“我最好的朋友给你的。”疯了疯了，我在说什么啊，他能猜到我最好的朋友是我自己吗！

　　“你写的？”几乎是顺遂话音刚落，滑轶鹿就接道，他似乎看出了对面人的惊讶，悠悠续上，“巧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自己，所以知道。信我收了，谢谢了。”然后潇洒离场，独留顺遂原地呆楞。这小子这么淡定的么，好像更喜欢了，真是疯了！

　　一切都很顺利，就像尤顺遂的名字一样。他们有时同去食堂吃饭，有时一起探讨难题，时而这个买零食给那个，时而那个给这个带早点。慢慢地班上的人都知道这俩人在一起了。

　　这天滑轶鹿请假了半天。尤顺遂空了下来，胡思乱想起来，她似乎突然回过神来：他好像从来没说过喜欢。他收过信后没说什么，给了我一包棉花糖，然后我们就如影随形了，这算什么呢，怎么感觉少了点什么呢？

　　滑轶鹿回来时，顺遂觉得他整个人灰蒙蒙的。她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笑着说没有，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那我有事，今晚下自习老地方”，尤顺遂不疑有它，言笑晏晏地诉说自己的想法。

　　晚上俩人来到小树林，顺遂坦露了心声，她期待一个肯定的答案，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她确实得到了一个肯定答案，不过，是肯定的不。

　　滑轶鹿语气轻松地说，“其实不喜欢，只是哄着你玩罢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尤顺遂的脸上。那么多的笑容，一次次牵手，一句句柔声细语，原来都是假的，哄我玩，哈哈哈太可笑了。眼泪簌簌落下，视线模糊，顺遂已经看不清对方，忽略了对方紧攥的拳头，也没看到他眼眶里隐忍的泪水。

　　那晚过后，滑轶鹿又不见了。有人说他在宿舍晕倒送医了，有人说他请假了，有人说他转学了，也有人说他要休学……尤顺遂知道他是逃跑了，一个胆小鬼，敢玩弄不敢面对的胆小鬼。后来大家都不怎么提起滑轶鹿了，因为作业越来越多，考试也越来越频繁，高考要来了，大家也越来越麻木了。

　　高三的那个寒假，天很冷。尤顺遂受邀到青云家探讨问题，青云家在城中村，那里有很多新鲜的东西。顺遂每次去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少见多怪。青云有个小妹妹，四五岁，她很喜欢给顺遂解答问题，有时还不问自答。

　　进到屋内，带入一身寒气。青云奶奶拉着顺遂坐到炉火边取暖。青云妹妹一点也不怯生，一见顺遂坐下就凑到她身边要抱抱。顺遂把她抱坐在腿上，两人说笑一会儿，忽而小姑娘指着炉子上的划痕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看起来是故意划出的奇形怪状，顺遂很配合的说不知道。小姑娘洋洋得意道，“这是我给铁炉穿的花衣裳，奶奶说过年就是要穿花衣裳，铁炉也要变花铁炉。”

　　“是么”，顺遂顿了顿才续上，“小丫真厉害”，只是声音变得有些古怪，像突然就感冒鼻塞了。孟青云很敏锐地察觉友人的不对，说是要开始学习，就把顺遂拉到自己屋里。顺遂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安心涌出。

　　青云递纸巾给她，“我以为你已经不在意了”。

　　顺遂用纸擦着眼泪，咧嘴笑说，“我也以为”。

　　后来顺遂和青云都顺利考上了未央大学。青云交了男朋友，也劝顺遂勇敢认识新人，可她在经历了一次滑铁卢后，对这方面好像失去了兴趣。于是青云开始致力给好友脱敏，经常伙同自己的话痨男友逗她。然而当真正的滑铁卢——滑轶鹿出现时，孟青云紧张起来，她看着沉默的友人小心道，“你怎么想的？别憋在心里，是不是又难受了？”

　　回神的顺遂，轻松笑道，“难受什么？他变得更帅更有魅力了，也算是华丽回归。他刚说喜欢我，主动加我v。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我得尝尝咸淡。”

　　孟青云闻言嘴角抽了抽，她算是看明白了，尤顺遂已经栽在这‘滑铁卢’里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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