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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群像篇】曾有青鸟·沈桥
曾有青鸟衔枝来,慰君难敛相思意。
沈桥今年117岁了,接过很多人,也送过很多人,无论在凡人还是在判官同行中,都算得上长命百岁,功德圆满。
可泥人尚有三分火,佛陀也有怒目时,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临到头了一定毫无遗憾,沈桥不能,身边每隔个十几年就要遁入无相门沉睡的闻哥不能,或许就连千年前那位神秘的祖师爷,在封印大阵中阖眼时可能也无法坦荡地说一句“了无遗憾”。
惊喜于相逢,遗憾于将离,畏惧于死亡,这才是人之常情。
至于沈桥的遗憾,或许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末了总离不开“缘分”二字。
……
在沈桥还不叫沈桥,甚至不能算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已经与盼能重逢的家人有了相逢。
他在战乱屠城的哭喊声中闭上眼,又在一片混沌中重新步入红尘。睁眼那一瞬,他目之所及的是百翠山青翠欲滴的林木与孤身立于不断化散的尘缘中的那抹鲜红。
看起来有些孤独啊。无师自通明白了自己是什么的青鸟远远看着,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涩然,它不紧不慢地盘旋着,最终选择逆着不断离去的同伴们,飞向了那位看着飘然出尘的仙客。
青鸟围绕着对方不断盘旋,像在做一种试探。越靠近,它恍然发觉自己先前所窥见到的所谓孤独其实并不准确——那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于孤独,而是一种遗世独立的出尘,像是光阴间隙里穿山而过的仙客在观望人间,带着和尘世格格不入的悲悯。然而此刻,这人温沉的目光却静静地看着自己,眸光中点缀着淡淡的温柔,像是在颇为克制地思念着某个人。
他不孤独,但他很奇怪。青鸟得出了结论,而且这种放在对方身上显得有些突兀的思念,似乎才是那股令它心头酸涩的来源。
青鸟的时间快到了,它给这个奇怪的人留下了一片羽毛,对方从出神中乍然回神,含笑收下了这份礼物。
青鸟,神禽也,书信传思慕。只希望这人能在俯瞰尘世间的同时,不要给自己留下莫大的遗憾。
这是青鸟遁入凡尘时最后的念头。
————
遁入凡尘,这时的沈桥也尚且不能自称为沈桥,他叫沈曼昇,是连云港沈姓富商的长子,面容清秀,温和有礼,举止斯文,是周围人都盛赞的沈家少家主。他有相敬如宾的父母,有或闹腾或文静的阿姊们,有可视为兄弟的左膀右臂,也有疼爱他们的管家婆婆们。
他曾经为拥有这样的家庭而眉眼含笑,这一切却在他出席一场慈善会后天翻地覆:他的父母在北边突发意外双双离世;宁州沈家无故走水,他的阿姊管家教书先生等人全部身葬火海,无一生还……他何止被命运作弄,他重新振作的后路早已在一场场意外中分崩离析。
于是他病了,病得更重了,从宁州辗转去了天津,在一个许是盛夏许是寒冬的深夜里抛却了一切芜杂痛苦与是非,得了一身轻松与往后近百年的分明。
重获新生的人不再被唤作旁的什么名字,他叫沈桥,这名字是路边将他捡回去、收他为徒的师父替他取的。沈桥仍旧是爱笑的,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温和中带着一丝腼腆。他从不执着于寻找从前的回忆,只是一心继承师父的衣钵,从对方口中一点点拼凑着他们这一脉的故事,跟随师父看了许多尘世间爱恨嗔痴的缩影,而后在居所后山中种下一株株白梅。
白梅开满后山时,他总在看着,目光中自然流露出的怀念常常让他的师父为此感到忧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自己倒是对此毫无察觉,他只是在看万物,看散尽的尘缘罢了。
十八岁时,他送走了师父,承师父遗志,赶到天津卫去接一个理论上已经不存在的人。对方果然和传闻中一样不好相与,看着冷冷的,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己见面就问问题的模样让这位刚睡醒的祖宗有些烦了,非常善于反思的沈桥并不在意这点冷脸,反而总忍不住亲近对方,约莫是前世有缘吧。
他叫对方闻哥,跟着对方仿佛又过上了师父在时的日子,今天去解个笼,明天去捅个笼涡,后天去给这位逐渐丧失味觉的祖宗找吃的,不同的是对方不会像师父一样,用温和地语气唤他“小桥”,闻哥只会面无表情地叫“沈桥”,不管是心情不错还是不爽,亦或是单纯的冷脸。
于沈桥而言,闻哥早已成为了亦兄亦师的长辈,但不影响沈桥觉得对方在某些时候着实有些莽,能遮半边天的笼涡说闯就闯,偶尔被些心术不正惯用邪术之人暗算时也是缠着傀线就上,即便按对方的资历和能力其实有莽的底气,也仍然令人心惊。
可就是这样一个如刀剑出鞘般始终锋利的人,却在某些地方执着得令人费解,比如入笼必留线,召出螣蛇时总是松了绑绑了松的傀锁,每日给祖师爷晨昏定省地上香……还这些无一不昭示着闻时在怀念什么。
沈桥记得师父说,判官一脉,满身清明,不偏不倚,要修的就是无挂无碍无执障,他知道闻哥其实和自己一样失去了从前的许多记忆,因而更加好奇,二十多岁的青年再沉稳也有忍不住问一两个瓜皮问题的时候:“闻哥,为什么我们这一脉都将尘缘化作白梅?”
“闻哥,你还记得祖师爷长什么样吗?和画像差距大吗?”
“闻哥……”
沈桥永远不会忘记闻时在被问及某些问题时眼中闪过的茫然和无意识的焦虑,哪怕这种情绪总是转瞬便被冷嗤和嘲讽取代。他看着对方偶尔盯着祖师爷画像就捏得咔哒咔哒响的指骨,心说还能怀念什么呢?大抵都是曾经的岁月与不见的故人。
沈桥不怀念过去,但他总能与闻时共情,仿佛那种凝涩他曾深切感受过一般,他不再纠结闻时那次被拽入死地后都看见了什么,在自此后的许多年里,他都保持了缄默。
1995年的谷雨,闻时重入无相门,原本打算搬完家一起喝的茶也没赶上。沈桥点了两盆纸,烧了七炷香,希望他能好好睡上一觉。
————
闻时入无相门后,沈桥一个人进笼解笼,声名也渐渐传到了许多判官世家那里。然而面对各世家伸来的橄榄枝,沈桥全都持以婉拒的态度,他始终遵循着他们这一脉小隐的传统,在四处奔走中寻找一个合适的接班人。
那年对沈桥来说十分特殊,他养了三年的孩子因病过世了,即便他身为判官早已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缘分离愁,但轮到自己时仍旧忍不住感伤,也为此消极了一段时日。
同年夏末,沈桥外出回来时在银杏胡同外捡到了一只小傀,看见那只小傀的时候,他脑海中不期然想起的是近日来总令他辗转反侧的梦,于是他蹲在小东西的面前,告诉对方:“我跟你有缘,想看你长大。”
所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他给小傀取名夏樵,最后一个字从口中吐出时,沈桥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小傀调皮,却又有些患得患失,他追问自己:“为什么有缘?”
沈桥说:“我见到你的那天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只从林子里飞散出来的青鸟,在山里转了很久很久,要找家里人。”
“然后呢?”
沈桥语气温和:“然后就找到了你。”
这场“有缘”的对话似乎在很大程度上安抚了对方不安的情绪,于是小傀愈发造作,不是在洗澡时学着电视将自己完全放空试图漂浮起来,就是笨拙地一比一复刻自己所说的“害怕就哭”,而每次对方浮夸地哭嚎时眼角的浅疤都在提醒着沈桥,这个孩子的处境并不安全。
他总是看着夏樵,又想起那些在或不在了的故人,想起自己总归又有了一个家。他步履有些疲惫地整理着闻时留下来的家底,冥冥中,他感觉自己的归期已然近了。
————
沈桥今年117岁了,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快死了。奇怪的是,弥留之际他思虑最多的并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没能教会眼前这小孩更多喜怒哀乐的无奈、对没能和故人喝上那盏茶的遗憾以及对对方重新入世的担忧。
这大抵也是一种人之常情。
他双目模糊地看着床前还没有理解何为离去,也没有学会悲伤的小傀,心说如此便罢。他仿佛回到了当初师父临终之时,只是角色对换了,只是当时的自己哭得可惨了,被师父苍老的双手轻拍着安慰:“小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沈桥为闻时的重新入世留了后手。那个用白梅枝做成的傀在自己过世后不久,便迎回了从无相门中惊醒的故人。从将军山到名华府,此间和故人的闲话也该结束了,他俯身向闻时作着旧时的长揖,心中说不清是遗憾还是解脱:“闻哥,沈桥得幸与你相识多年,现在我要走啦,你好好的。”
“早日解脱。”
————
本以为能干干净净离开的人执念化笼,与勉强道过别的故人笼里相逢,不知哪一件事更令人无奈一点。
他的笼里没有释怀了的前半生,只有那个他始终放心不下的小傀和尚未归来的故人,他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遗憾——他像梦中的青鸟般寻到了家里人,却没能好好地陪伴多久,人生八苦,此为爱别离,求不得。
只盼来生,能再求一盏重逢茶吧。
————
故人终有相聚,致敬沈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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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念:
这篇与其说是四人组的故事,其实更像一场沈桥视角的重逢。
不出意外的话又出了意外,这篇写着写着又和我原本设定的方向大相径庭,对此我也很服气,大概还是没打草稿的原因(在找感觉了,随时可能咵咵修)
写到沈桥,我觉得他有点像医梧生,都是用一生来贯彻自己的道与信念,只求无愧于心。医梧生最终能跨越百年对他的小姑娘说:“吾妻照台,我碰到了咱们常聊的事,幸而能答一句,初心未改。”,沈桥也能笑着说一句“有缘再续”。
故事的最后,青鸟一一重逢了自己的家人,也一步步为家人铺了一条后路。对沈桥而言,我始终有一些遗憾,比如或许没有渡灵,沈老爷子能活更久;比如他和闻哥缺的那杯茶,我一直在等;比如他用自己的离去教会了小樵除了胆小要哭外还有很能悲欢离别;还比如当夏樵从经年自封中醒来下意识问的“我爷爷呢”和乍然回神的“爷爷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