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关系

　　屋顶硕大的吊灯洒下柔和的黄光，餐具被照射出温柔的颜色。冬家一家五口和和气气地围坐在一张餐桌边姿态优雅地吃着这来之不易的家宴。
　　“小游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好消息啊？ ”张茹叶状似无意地开启话题。
　　冬游已经尽量缩在角落，没想到还是逃不过成为这顿家宴的主角的命运。
　　她抬起头，十分无奈：“奶奶……”
　　张茹叶一听孙女这声就知道她这是撒娇讨饶呢，她惯来宠爱这个孙女，哈哈笑两声，道：“好好好，奶奶不说了。”
　　冬游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道她颇觉刺耳又难听的声音从饭桌的另一端传来：“你和陈家老大怎么样？”
　　冬游的脸色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刹那难看了几分。

　　王焕观察着冬游的神色，胳膊肘用力地顶了一下开口说话的冬群。
　　本来闺女已经因为前几天冬群自作主张帮她约陈家老大吃饭不高兴打电话朝自己告状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偏偏这人还听不懂自己的暗示，瞪了她一眼，粗声道：“你推我干什么？！”
　　王焕不住扶额：猪队友，真是猪队友。

　　冬游假装没看见自己母亲的小动作，冷声说：“我和骁哥没可能，别自作主张撮合我们。”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可说不上尊重。
　　冬群看她这副嘴脸，气得当场撂下筷子，正准备抬起手指着冬游鼻子骂两声。
　　每次和他说话都这样！她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当爸的？！
　　王焕一直盯着他，察觉他的意图立马按住他，低声说：“你再闹，小游生气下个月要不回来吃饭了。”
　　想起上次冬游生他气整整两个月不回家吃饭时被二老提着耳朵骂的情形，冬群无奈将半提起的身体放松，不肯低头地冷哼一声。

　　闹这么一出，饭桌上一时气氛诡异。
　　张茹叶看了看闷头吃饭的冬游，又看了看被王焕小声警告的冬群，自然地夹起青菜往嘴里送，转移话题道：“我前两天跟刘洋他们打牌，那老婆子得意洋洋地跟我说陈家老二谈恋爱了……小游，你别说我催你。你瞧瞧，弟弟都谈恋爱，你这个姐姐还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能不着急吗？”
　　本来只是想说说八卦调节气氛的，结果说着说着倒有点真情实感地叹起气来。
　　她继续说：“我也不是要催你……”
　　此刻，冬游的思绪早已飘忽，对她奶奶后面的话已经听不见了。

　　陈祈安谈恋爱了？
　　冬游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只是奇怪这饭怎么突然变难吃了。
　　都怪冬群那扫兴的。

　　张茹叶还在说着，冬游听不下去了，放下碗筷，道：“我吃饱了。”
　　碗里剩下半碗米饭，惹得张茹叶不大高兴：“这才吃半碗就饱啦？再多吃点啊！”
　　“我饱了奶奶——”冬游离开的步伐并未停留，反而愈走愈快。
　　王焕看着冬游的背影，叹了气，有几分嗔怪道：“妈，小游好不容易回家吃顿饭，别老催婚，搞得她每次回来都不高兴。”
　　冬群还记着刚刚的仇，故意冷哼一声：“还不是为了她好！”
　　王焕立刻给了他后背一巴掌：“你也少说点！”
　　“唉……我也知道说多了小游烦。”张茹叶苦恼道，“但是每次都说不说不说，一上饭桌忍不住又说了。唉……”

　　冬游回到卧室，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心中的烦闷更甚。她怎么也想不通——
　　怎么就谈恋爱了呢？怎么就突然谈恋爱了呢？
　　也没听说谁最近和陈祈安走得近啊。

　　手机屏幕上拨号界面已经输入了那个很久没有拨出的电话号码。
　　打过去问会不会太奇怪了？都那么久没联系了。
　　没多久，她又豁然开朗：姐姐关心一下弟弟的感情生活怎么了？陈祈安那么单纯，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

　　“小游姐。”电话被接通。
　　对面的男声很好听，声音没什么起伏，听得冬游耳根子酥麻。
　　印象里的少年青涩的声音变成了现在这样沉稳的男低音，冬游还有点不太习惯。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尴尬感，硬着头皮嘘寒问暖道：“小安，好久不联系，最近过得怎么样？”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愿多说：“都挺好的。怎么了吗小游姐？”
　　冬游有点不太高兴陈祈安这个冷漠疏离的态度，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不再亲近是从哪个时间开始的？
　　不记得了。
　　但是她真的好讨厌现在这种半生不熟的关系。
　　要改变。
　　怎么改变？

　　“小安。”冬游突然叫他。
　　“嗯。”
　　“明天有空出来见一面吗？”

　　陈祈安很惊讶冬游主动联系他，他是无措的。
　　他们上一次见面好像是几个月前去冬游他们家拜年，可惜冬游很忙，吃完饭还没得及和他说上两句话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这几年他们说的话屈指可数，翻翻聊天记录，都是干巴巴的“新年快乐”“生日快乐”，再没其他。

　　陈祈安有些哀伤，他知道，造成他们关系如此僵硬有他一部分原因。
　　是他太懦弱、太没用了。

　　冬游约在了一个很冷清的咖啡馆，不论是谈公事还是私事都很适合，她经常和客户约在那里见面谈生意。
　　陈祈安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半小时，这是他的习惯，再者，他也不想让冬游等。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陈祈安本想把冬游那一份也一并点了，手却一顿。
　　这么多年的生疏，他已经不知道冬游现在喜欢什么了。
　　他不敢赌她的喜好还和以前一样。
　　就像他在冬游心中的分量或许也今非昔比了。

　　服务员将陈祈安点的咖啡放到桌上的同时，冬游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太久没见，想到接下来他们还要面对面坐着谈事情，陈祈安不自觉抓紧了椅子扶手。
　　冬游看起来却没有他那么无所适从，看见桌上孤零零的一杯咖啡，她边拉开椅子坐下边皱眉道：“怎么没帮我点？”
　　陈祈安想解释：“我……”
　　他开口的瞬间，冬游朝服务员点单：“一杯生椰拿铁，三分糖，不加冰。”
　　说完，冬游看着陈祈安，眼神带着审视：“你不会忘记我喜欢喝什么了吧？”
　　陈祈安没看冬游的眼睛，只是干巴巴道：“没有忘记。”
　　只是害怕你变了。他在心里补上这么一句。
　　冬游并不是真的问责，得到否定的回答，心里升起的那点小失顿时落烟消云散。

　　冬游认真地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好像上一次认真看他还是他高一的时候，没现在那么高大健壮。
　　他的皮肤还是那么细腻白皙，睫毛还是长而浓密，五官还是那么刚刚好的漂亮。
　　可还是变了很多。
　　虽然他掩饰得很好，瞧着面容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但冬游还是察觉出了他面对她时隐秘的尴尬、无措。
　　以前的陈祈安不会用这么平淡如水的眼神看她，好像藏着很多东西。
　　记忆里，陈祈安的眼神是灵动的、水汪汪的。看着你时，你的心会不自觉软得一塌糊涂。只要他撒撒娇，冬游就能放下还未做完的作业，顶着被父亲骂的风险，高高兴兴地陪他玩耍。

　　他变得成熟了，冬游看着他凌厉的五官，已经想象不出他撒娇的模样。
　　冬游叹了口气，道：“小安长大了。”
　　她眼看着他有微乎其微的怔愣，随后，尴尬地扯扯嘴角，说：“小游姐也是。”
　　烦死了。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以前明明会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高兴地问她：“是不是我长高了！？”
　　像一只漂亮的萨摩耶。
　　好烦。谁把她的小狗偷走了？

　　从她大学开始，她就隐隐感觉到陈祈安对她的躲避。她起先并不在意，以为只是她上大学大半年没见的生疏，过段时间就好了。
　　她等了很久。
　　他们的关系除了变得更加僵硬，没其他变化。
　　冬游大学很忙，寒暑假不是在实习就是在实习的路上，毕业了又读研，读完研又创业。
　　等到她闲下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已经看不见陈祈安的背影了。
　　她想追上去拉住他，可是空白的四周让她迷茫：往哪里走？他在哪里？

　　每年大年初三他们都会相见在她家，眼见着他一年比一年黯淡的眼神，她想上前去拍拍他的背、揉揉他的脑袋安慰他、交流交流他们日渐稀薄的感情，却被电话叫走。
　　她知道，现在他们之间这种陌生感她有很大的责任。
　　她不知道陈祈安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从热情开朗变得如此寡言。
　　她曾经以为，或许是长大了，岁月让他变得缄默，基因让他觉醒寡言。
　　可她一直以为她在他眼里是特殊的。

　　为什么我得到的是和陌生人一样的待遇呢？
　　你为什么不愿意再对我笑笑呢？

　　冬游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有这种哀伤，但是她知道：她真的再无法接受被陈祈安这样冷漠地对待了。
　　她看着他，表情尽量端得和蔼，语气尽量像询问天气的一样轻松：“听说你谈恋爱了？”
　　虽是问句，她的心里已经预设了他的答案。
　　她盯着他薄薄的嘴唇，心里却止不住紧张地想：如果他说“是的“该怎么办？
　　陈祈安漂亮的眉毛轻轻蹙起，眼里是微不可察的疑惑。他只是轻轻地说：“没有。”
　　他其实还想问是听谁说的？又觉得语气太过咄咄逼人。说多错多，他知道他的嘴巴很笨，规规矩矩地回答她的问题，选择将多余的东西都尽数咽回肚子里。

　　答案在冬游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她说不出她是什么心情。
　　或许是高兴的，
　　这在她计划的一步。

　　“小安。”冬游看着他，或者说，是盯着他。眼神说不上是温柔还是不温柔，但看得出来它带着一种势在必得，唇角也翘起不太明显的弧度，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我们结婚吧。”

　　肉眼可见的，陈祈安怔愣住了，记忆陡然如洪水般朝他迎面袭来，将他吞噬。
　　他想起自己刚察觉自己喜欢上冬游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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