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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
殿前庆帝形容散漫,脚底跪倒一片,他看着殿内唯三未跪的人,有些玩味地开口:“范闲,你觉得应当如何?”
范闲拱手行礼,颔首低眉,目不斜视,“臣认为,二皇子私自豢养私兵,利用职权之便,私营内库,罪大恶极,其罪……”
他撇过头,平静地看着几乎伏在地上的人,冷若冰霜地开口,“当诛。”
话音刚落地,殿内众人愣在原地,连老谋深算的庆帝都不由得正起身看着这个经历坎坷的少年。
李承乾大惊失色,抬起头又深深拜下,“父皇!不可啊,二哥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哦……?”庆帝挑挑眉,指着地上的李承泽,厉声道:“一次你说他鬼迷心窍,屡次三番也是被迷了心窍了吗?”
话罢,他深深看了范闲一眼,“传朕旨意,二皇子李承泽,私自豢养私兵,谋害朝中重臣,赐死。”
——
迢迢路远山有雪,我心昭昭……
——
时来九月,风吹酒冷。
“殿下,您该启程了。”
侯公公弓腰行礼,一把老腰弯成拉满的弓,身旁随侍的小太监双手端着壶酒,恭恭敬敬地往前逼近了一步。
李承泽轻笑,执起案上酒壶又给自己满了一杯,“候公公如此心急,是怕误了什么好时辰?”
侯公公闻言腰又弓得深了,“殿下言重,时候不早了,陛下还等着随身伺候呢。”
李承泽捏着颗葡萄暗自琢磨些什么,过了许久才塞进嘴里,秋风萧瑟,连带着屋内都有些凉意,他把脚往袍子里缩了缩,他一向不爱规规矩矩穿着鞋袜,总觉得是被束缚住了什么,再穿上这鞋袜,便连身子都走不远了。
他皱着眉头,又捏起一粒葡萄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嫌弃地丢回盘中,埋怨道:“不够甜。”
话锋一转,他对那小太监招招手,“端过来吧。”
金樽清酒,李承泽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头来,只想着这毒不要让自己死得那么难看,说来也可笑,都快死了的人,还在意这个做什么,早晚一抔黄土埋身,谁还能撅开他的坟墓看看他死得怎么样不成?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自嘲般笑得开怀,透露出几分真切来,索性爽快将杯酒下肚,末了,倒扣酒杯让侯公公看那空空的酒杯,挥挥手让人走了,“回去复命吧。”
侯公公又鞠了一躬,忙不迭地带着人离开,至此这一方小院才彻底安静下来。
虽是毒酒,但李承泽并无过多感觉,甚至觉得这酒不错,酒香浓郁,入口香醇,是杯好酒,也可能是这毒还未发作,给他片刻喘息,不至于一杯酒下肚就马上七窍流血,也许是那位顾念着些不存在的父子之情,死之前给他点绵里藏刀的安慰罢了。
要这片刻安慰做什么呢?
李承泽叹了口气,自斟自饮,竟然多了些畅快淋漓,一杯酒一颗葡萄好不惬意,他状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禁闭的院门,又悻悻收回目光,专心吃这最后一顿葡萄。
许是毒药开始发作,腹中升起阵阵绞痛,逼得他不得不猫起身子,装作抱住自己的姿态,好似这样就能减轻一些自己所受的痛苦。
喉中腥甜上涌,他不设防,差点一口血吐了出来,不过顾念着不污了这酒这葡萄,竟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眼前一点点模糊,明亮的屋子在他眼中慢慢变得灰暗,提着酒壶的手抖得吓人,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直到这时他才咂摸出些自己真的要死了意味,是挺痛苦的,却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就是可怜了自己那不染俗世的娘,不知道会被自己连坐上什么罪名。
他手一松,酒壶咕咚咕咚地在地上滚了几圈,直到停在一人脚下,李承泽伸过手想去捡那酒壶,却被一人抢了先。
“二殿下。”那人面若冰霜,冷冷叫了声二殿下,语气中却无半点尊敬的意味。
李承泽看不清,捏捏眉心眯起眼睛想提起精神看清楚来人,却只看见眼前一片蓝摇摇晃晃,是人是影也分不清楚。
那人又开口了,“我来送殿下一程。”
李承泽脑袋不清醒,却也觉得这人是个可笑的,谁还有那个心来送他一程,不来送他上路就不错了,他不愿多言,腹中绞痛不止,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揉做一团,再让他都吐出来,他敷衍着,“你有心了。”
那人也笑着答道:“不如殿下有心,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好谋划。果真精彩,若不是范某运气好,只怕今天躺在这的就不是殿下了。”
直到听到那句范某,李承泽才清醒一些,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大抵是来看他笑话,来索命的。便也不猫着了,直起腰背来想正对着人说几句话,却怎么也看不清人到底在哪里,挣扎几下,竟连头也开始疼了起来,他便放弃了。
他嗤笑一声,“多说无益,木已成舟,小范大人来次一遭怕不是专门来看本王的笑话吧。”
范闲正了神色,在他对面坐下,“我是来问问殿下,当初千般谋划,算尽他人性命,可想过今日自己会落得这番下场。”
李承泽皱眉,歪着头不解,“你是在问本王后不后悔吗?”
范闲看这人装傻充愣,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人衣领提到面前,“我问你,是你做的吗?”
李承泽被勒的难受,不过倒是看清了面前人怒气冲天的模样,“既然认定了是我做的,何苦来问我?”
他气显然已经喘不上来,又被勒着脖子,血已涌至喉间,被他强硬着咽了下去,但还是抑制不住咳出声来。
“更何况,你现在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咳咳不过一个将死之人,也算还了你了。”
“还了我?”范闲闻言怒气更甚,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人按在塌上,咬牙切齿道,“你不欠我,你欠的是他的妻儿,你欠的是那些枉死你手下的无辜人。”
李承泽被他摔得头晕目眩,断断续续道:”谁无辜……范闲,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
“滕梓荆呢?”范闲收紧手,似乎恨不得把人掐死在自己手里。
李承泽只觉得自己进气赶不上出气,怕是没多久就要真被他掐死了,闻言却是笑出声来“哈哈哈哈……范闲,我是要杀你没错,我认了,滕梓荆为……保护你而死,你怎么……咳咳……不把账往自己头上算一分呢?”
“你!”
范闲一时语塞,竟想不出如何反驳,看着快被自己掐死的人,到底是松了手,“二殿下这张嘴确实厉害,快死了也不饶人。”
李承泽大口呼吸着涌入的空气,眼前已然全黑,想来是药效上了脑,这双眼也瞎了,却还有闲心和他搬扯搬扯,“比不过小范大人,我不过嘴上占点好罢了。”
李承泽摸索着撑起身来,扯了扯被揪皱起的衣领,哆嗦着抚平那些褶皱,口中仍不饶人,“小范大人人也问了,答案也有了,若是还不解气,大可将本王拖出去,给你那侍卫妻儿赔罪。”
范闲目光灼灼,似乎要从这人脸上盯出些打心底发出的愧疚来,然而他想错了。
李承泽许久没听到声音,也拿不准是不是真要把自己拖出去,只是这毒是越发疼了。怕是这人待再久,自己这份体面就挂不住了,所以他催促着,带着几分不屑的嘲讽,“小范大人请回吧,不劳你送本王这一程。”
范闲沉默着,他确实该走了,李承泽死了,他也算对滕梓荆妻儿有了交代,为故人报了仇,可是他却仍觉得不够痛快,一口气堵在心口怎么也发不出来,似乎有些别的情绪在心中滚动,但他抓不住,也堪不破,只觉得心里难受得紧,恨不得做些什么荒唐事发泄出来才痛快。
他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眼底发红,看着坐得端端正正的人,突然笑出声来,却又带着些苦涩,鼻头酸得他有落泪的冲动,他不知道这冲动从哪儿来,总归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李承泽听范闲脚步声渐小,清了清嗓子,怕人走远了听不见,大声道:“我祝小范大人得偿所愿。”
范闲闻言脚步一顿,眼底不知酝酿了多久的热泪落下,他抬手粗暴地擦干净泪痕,大步出了院子。
李承泽听木门吱呀地响,知道人出去了才卸了力,萎靡地趴在案上,喷出口憋在胸口的黑血,那血染得他白衣红透,若一副画卷在他身上绽放。
他伸手向虚空中一抓,似要抓住什么,又无力地垂下,喃喃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他自嘲一笑,又咳出一口血来,“呵呵……情痴……情痴……”
范闲脚步不停,耳边有什么他听不见,面前有什么他看不见,周围的人看着恶煞一般的人,只畏缩地退至一旁让出路来,生怕触了这当红人的霉头。
外头日光正好,驱散些屋里带出的寒意,范闲被这日光灼得眩晕,后知后觉自己还有问题没得到答案,又风风火火地往回赶,生怕错过什么。
“李承泽!”
“李承泽!”
李承泽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昏迷间又被一股大力摇醒,耳边声音大的像鸣雷,惊得他踏上奈何桥的脚又退了回来。
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好像被大锤锤散又胡乱拼凑起来,极为不协调又极其怪异,没有一处提得起力。
“你醒醒!不准死,你以为你还完了吗?此前的一分一毫我都要从你身上讨回来,你敢死我一定会让你后悔!李承泽!你听到了吗?”
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有人抓着他的肩大力摇晃着,这让他更疼了,却又拿不出力来阻止,本来想仍他闹,却听那人威胁他什么,心里苦涩漫延,连心脏也开始抽搐着疼痛,这人竟是连最后一点体面也不给他留,最后一点善意也不愿给他那与这些破事毫无关联的母亲,血水又流出来,染得两人的衣襟血红一片。
范闲见人睁眼,却没什么生气,像一个破布娃娃一般任他摆动,鼻头一酸,却又舍不得软下心来,执着着要一个答案,手攥紧那人的肩膀,“你为什么要杀我?”
见人不答话,他嘶哑着又问,“你是一向如此满口谎话,你说的可有半句真话?”
李承泽听得真切,却可笑他的愚蠢,木已成舟,成王败寇,真假与否,于他们之间,能有多重要,他只是可叹他无辜的母亲,不想她因自己受无妄之灾。
他哆嗦着嘴唇,气若游丝,“范闲,我……母亲是无辜的,我做的事不关……她半分。”
范闲眼眶红得吓人,见人开口了,松了口气,稳下心来低声说,“好,我答应你,你回答我,为什么要杀我?对我又有多少真心?”
李承泽答不出来,动了动发昏的脑袋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杀他,真心或许是有的,又是多少呢?
他摇摇头,颤抖着手攀上那人的脸颊摸索,贴着范闲耳语,“你要杀我……凭什么……我就……杀你不得?”
他趁着范闲怔愣,鬼使神差地用尽所有力气吻上那人嘴角,不过瞬息,眼睛一闭堕入黑暗中。
范闲感受着嘴角的温热,怀里人温度一点点褪去,久久不能回神,苦痛纠结在他胸中,手足无措着却没个头绪,看着案上染血的金杯,从喉咙里泄出些哽咽来,未曾解决的问题又多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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