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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妖
路云从卫生间推门而出,湿润的热气立刻涌出来填满狭小的出租屋。
她拿起桌上的冰啤酒,几滴水渍落到了下面的文件上。
A4纸上黑字上书《辞职报告》,最底下的红印章从总部盖完传回来总共用了一周。
她的辞职没溅出什么水花。毕竟这三年,她除了上厕所、吃饭,就是在工位上“啪啪”敲键盘。
这样的日子,都不能叫活着,只能说还没死。
她推开窗户,仰头灌了一口酒。水珠慢悠悠顺着短发往脖子里淌。
真没意思。
人这种东西,和蜉蝣也没什么区别。几十年而已,很快就化为尘化为土,谁还记得谁啊。不,也不尽然。
她就会永远记得一些人。
傻叉领导,傻叉客户。
离职不是终点,你们所有人都死的那一天才是!
“yue”,喝猛了。路云干呕一声。
她砸吧砸吧嘴,把易拉罐捏扁投到垃圾桶里。
“啪”,瓷瓶摔落,炸成一朵花。
“温如絮,你往哪里逃!”
做噩梦了。
空气很冷,风划过脸,像冰冷的刀。
“抓住它!”
什么情况?
“咚咚。”
眼前有一条很长的长廊,路云发现自己正在上面狂奔。
“咚咚。”
她很想停下来看个究竟,但身体像上了发条一样不受控制。
“啪!”
一条黑色长蛇猛然出现,缠住了她的脚。
路云“砰”地摔到地上。
过了很久,又或许没多久,身体的僵持感如潮水一般退去。她以为梦结束了,然而睁开眼,眼前却不是她的出租屋。
人。人。人。
全是人,都穿着统一的紧身黑袍,腰间挂着把白剑。而自己正趴在地上,一个戴面具的侏儒猛然踹向她的膝盖。
“跑?再跑啊你!下贱的小妖!”
“天策呢,天策有没有事。”
“我抓住这个女妖了!”
“袁主领高明!”
一片嘈杂中,路云缓缓闭上眼。
她一定是醉懵了。
自己好不容易任劳任怨当牛做马一千多天,刚刚辞职,马上要迎来美好的躺平生活。怎么喝完一罐酒睡了一觉,就被人捆起来当臭狗一样踢来踢去?
“装死?装什么死啊你!”那侏儒尖利的公鸭嗓在空气中炸响,他用脚尖踢了踢路云的胳膊。
路云忍不住又睁开眼,眼前却还是那些人。
走廊。小矮子。后面又走过来一位拎着药箱的女子。
路云深吸一口气,这么疼都没醒,看来自己八成是穿了。
刚才那人叫她什么?温如絮?
这也不同名甚至不同姓,穿过来的契机是什么?
“千雪医师,您来了呀,天策解毒了吗?”旁边有人在对那女子讲话。
她回,“已经无碍了。”
小矮子撇嘴,“切,今日分明是你执守,竟出了这种事,真是没用。”
这把子公鸭嗓尖锐,吵得路云头疼。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女医师正好此时经过,路云突然感觉袖子一沉。
她赶紧放下手,不动声色地摸了一下,袖中多了一块冰凉的薄铁,方方正正的,似乎是个牌子。
事发突然,她没敢直接问。那侏儒也很快地拽着她衣领拖着她朝前走。路云感觉自己的胳膊和膝盖被磨得火辣辣的疼,她猛地挣扎了起来。
“老实点”,侏儒一脚把她踹到了大殿中。
宫殿宏大,一片冷白。
中间有一张很大的玉床,看来是寝宫。然两侧的架子上又摆满了武器,刀枪剑戟一应俱全。
床幔上挂着几串红的发亮的兽牙,床前铺着雪白的兽皮。
“哗啦啦”,床幔被一只手掀起,兽牙碰撞出一串清脆的声音,一个男子的脸露了出来。
准确来说,那是一个少年。
黑发被发冠束起,散乱几缕在耳旁。脸型锐利,眉飞入鬓。菱形眼,琥珀瞳。看着年轻,身上却带着上位者的气质。
刚那些弟子七嘴八舌地说了一路,路云也大概听明白了。这人是他们口中的天策,也就是这地方的头儿,他中毒了,这毒好像是她下的。
或者说,是她穿的这个人下的。
路云脸朝地趴在地上,光滑的玉石地面映出了她此时的样子。
皮肤苍白如纸,黑发凌乱裹缠在面部。她晃了晃头,露出碎发下的一双眼,剑眉、圆眼、下三白。
这是她自己的脸。
不同名不同姓但是同脸,所以自己这是,脸穿?
那名被叫做天策的少年拔出了一把青龙戟,朝她走了过来。
他身形瘦削,穿着单薄的红色寝衣。身量不高,约莫一米七左右。
“小妖温如絮”,少年声如洪钟。
路云看向他手里的武器。
那是一把十分标准的青龙戟。尖端寒亮如雪,新月刀刃后扬着长长的红缨,鲜亮的一抹红。
“妖族之人,果真是厚颜无耻。”他轻蔑抬眉,口吐詈词,青龙戟甩了过来。
铁器嗡鸣,硕大的刀刃越逼越近,渐渐能映出她的脸,路云吓得闭眼,“你好歹先定个罪名再杀吧!”
刚穿来不到五分钟,怎么就要死了!
“咔嚓”一声脆响,那把青龙戟贴着她的手腕插到了玉砖里。枪尖没入三寸,翠色的玉砖裂出蛛网般的纹路。
路云吓得脸色惨白,赶紧补了一句,“劳驾您先问问,我什么都招。”
“呸”,殿外传来几声唾骂,刻意压低了声音,她隐约听见什么“凌云峰小师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等等。
路云觉得大脑痒痒的,刚要想起来点什么,一阵威压袭来,把她压趴在地上。
“你是怎么入的楼雪峰,甚至能破我玉螭宫的阵法?”
天策说着转过了身,看向别处。路云弓着身子,把手伸进了袖子里。
“门外那些人里,可有你的帮手?”
她飞快地埋头看了一眼,黑色令牌上刻有袁其两个大字。
“从实招来,可免一死。”
袁其是哪位?那名叫千雪的女医师把这牌子丢给她什么意思?
她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咳嗽一声。
“额,这个吧,其实这个事情,我也不是完全知情。总之,是有人在背后做推手。我被做局了。”
“是谁?”
“天策饶命,我真的不能说。在下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妖的性命都被那人把持住了。”
斐从徵脸色一黑,“腾”地转过身来,“温如絮!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山野小妖,哪来的家?”
路云脸色一白,不是,怎么这么快就露馅了。据她所知,妖族不都是一窝一窝的吗?
“尔敢戏吾!”
青龙戟横甩到她眼前,少年眼底浮现怒气,“我只给你三个数。”
“三。”
“慢着慢着,快了快了。快想起来了。”
“二!”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
斐从徵手指用力,攥到发白,一枚铜钱大小的丹印浮现在了他的眉心处。
脑中一道亮光闪过,路云瞪大眼睛。这是丹红圣印?
她想起来了!
***
路云少不更事时,曾写过一本小说,发出去后只获得了廖廖几个点击和一条评论。
如今九年过去,她连当时写故事的动机都忘的一干二净,更别提内容了。
她只记得那本小说名字叫《天命》。
男主眉心隐有一丹红圣印,会随杀意显现。至于女主,她是一个天赋卓绝的天命人,乃神族无字碑下凡。
而她穿的这个叫温如絮的妖族,自己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不会,是那种出场三章就领盒饭的炮灰吧。
“一!”
“你且受死!”
斐从徵眉心圣印红光一闪,提着大刀就挥了过来。
炮灰,看来果然是了。
“那个幕后之人就是——”
青龙戟挥舞到路云的眼前骤停,锋利的刀刃吹断了几缕乌发,刀身震动嗡鸣不止。
冷汗浸湿了路云的全身,凌乱的黑发湿漉漉地粘在后脖颈子上。
“哼”,斐从徵轻哼一声,侧身看向殿外,“你直接去指认。”
路云撑起僵硬的身子站起,往外扫视了一圈。而后哆哆嗦嗦地抬手,指向了那个拎着药箱的高挑女子。
“是她,千雪。”
不管这个叫千雪的医师给她令牌是什么用意,路云此刻都不能直接指认袁其。因为,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殿外站着的所有人里,她唯一知道名字的就是那位医师。
再者,凭一个令牌能说明什么呢?她连下毒的计划、目的、是什么毒都不知道。
此刻该做的,是把水搅混一点,权当缓兵之计,等她摸清楚袁其是谁,再改口。
“可有证据?”
路云将凌乱的长发胡乱扎起,嘴里含糊道,“她今日当值,放我进来很容易。”
斐从徵敲了下枪柄。
他对温如絮并无多少印象,只在黑水城有过一面之缘。在他印象中,妖族这个物种,弱小、蠢笨、资质粗鄙。能来东阳修仙,简直滑稽。
而千雪是他今年新收的弟子,虽为人族,天赋只能算中等,但胜在年纪轻轻就做事周全。她是个聪明人,他并不信她会做这种蠢事。
不过看这小妖面对青龙戟从容不迫的样子,他一时又有些拿不准。想到这小妖是灵御峰那位座下的亲传弟子,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额纹,转头看向千雪。
千雪这才开口。
“简直是胡乱攀咬!”
路云仔细打量。
这女医师穿着一身纯白衣袍,外覆一层纱,流光溢彩。
身形高挑,鹅蛋脸,高眉骨,驼峰鼻,美如观音。
路云深吸一口气,“我只认识千雪一个人。”
“更何况,除了千雪医师,这里的其它人,应该没有机会,也不屑于接触妖族吧。”
斐从徵不知被哪句触动,眼神有几分动摇。
“好啊,千雪,我就知道是你!”殿外那位一开始拖着路云过来的侏儒跳了出来。
他刚开口,身后又有两人忙不迭地站出来。
“禀告天策,上次秘境中我就觉得千雪医师行迹蹊跷。那株蓝目蝶花可是珍贵的玄级上品药草,千年难遇,可她非要拦着不让我们过去!”
“对啊,天策。”
另一人接话,“我怀疑,她不过是为了把我和停蓝唬走,自己独吞。不然,千大医师如何解释后面失踪了一段时间?”
斐从徵看着他们并未说话,眼神却越来越冷。
“袁主领,这笔旧账你要翻到什么时候?”千雪看着那侏儒冷笑,“我救了你一命,你非但不感激,还这种态度?”
圆主领?哪个圆?袁其的袁?那小矮子不会就是袁其吧?路云大脑的迷雾渐渐散开,感觉眼前的情况快要明朗起来。
这个名字她怎么越想越耳熟?她使劲敲了敲脑门。
“天策请明察”,那边几人还在争吵。
千雪恭敬地递上弟子牌,打开《千里册》翻到蓝目蝶花那页。
“此花正常,叶边呈浅蓝,而秘境中那株却发紫发黑,叶边还有焦黄斑斓,已经异化成地级。我们小队连个金丹都没有,就别想着争地级药草了吧。说来说去,还不是怪袁主领自己不争气。”
“你!”
“你别太过分,你自己不也才是筑基大圆满?”
等等,路云眼睛一亮,她好像想起来袁其这人是谁了!
她转身喊了声,“袁其!”
那侏儒下意识偏头去看她。
路云说,“你现在说的这些事跟下毒没什么关系吧。我是说,你们要是有证据,最好先拿出来。”
不然,她可就要改口了。
千雪轻哼一声,“袁主领倒是说说,我为何要给天策下这种毒,为何又要下毒之后再解毒?”
“你解毒,不过是事情败露,不得不解。要不是天策即时传音于我们,谁知你原本作何打算?”袁其左边那个跟班跳出来说。
袁其冷笑,捋了一把油亮的头发,“呵,不过是替天策炼过几瓶药,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靠这种方式往上爬,还真是你们人族的传统啊!”
他鼠眼里精光一闪,以为自己扳回一城,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三个丑男人只会打嘴炮,看起来也不大聪明,那她可要发力了,路云想。
“袁其,你自己心思龌龊,还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仗着跟在天策身边时间长,挟恩图报!”千雪咬牙切齿。
“我看这毒是你下的也合理得很!平日里一见天策重用谁你就针对,说不定你早已觊觎天策许久。我听说,矮子可都好男风啊!”
“够了!”见那二人越说越恶心,斐从徵将枪柄往地上一砸,殿内立刻肃静。
他看向路云,“你刚似乎说,除了千雪谁都不认识,又是如何知道袁其的名字?”
一是有令牌提示,二是,这名字不就是她起的嘛。
袁家兄弟七个,她记得自己当时懒得起名,就叫袁一到袁七了。
路云背对着殿外,从袖中拿出袁其的令牌扔给他。她没急着指认,却是说起了另一件事。
“离斐家灭门已过去六百多年了。我还记得袁主领说过,他的六位兄长都是因此事而死,于是在随您拜入宗门后,便改了名字。”
斐从徵神情一凛。
“不是,你等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根本就没见过她!天策!”一阵不详的预感升起,袁其感觉脑门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
路云继续说,“天策以为,斐家那么大,若没有人通敌,怎会一夕覆灭?”
她转身和袁其四目相对,膝盖的疼痛让她紧紧咬牙。
“你说是吧,袁七?”
袁七虽蠢,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不可能听不懂。这女妖不仅知道他以前的名字,还知道他为什么改名。
如今在这个世上,这件事除了天策,就只有他自己知道。通敌?这罪名可大了。
袁七脸色一下刷白,“扑通”跪到了地上。
“这是陷害!天策,是陷害!这件事绝对是冲着我来的!”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重重叩首,“主子!我从六岁就跟着您了!您忘了我这张脸是怎么毁得了吗?”
少年天策眉目中丹印灼灼如血,声音波澜不惊,“你是在质问我吗,袁七?”
“你天资甚陋,跃到开光境,不知吃了多少资源”,少年眉目浮现厌倦的神色,“你为何还不知足,不仅逼迫这小妖给我下毒,还妄图诬陷千雪”。
斐从徵心里清楚,灭门之事与袁七没有关系,但眼前这个小妖,绝对与他关系匪浅。千年前的这么一桩小事,任何人都不可能查到。
除非这小妖是卦师成神。
但仙族还未飞升,妖族又怎么可能。
见天策额上圣印红得发亮,袁七吓得膝盖发软,他掐着嗓子尖叫,“我知道了!这下贱的小妖许是那大妖之后,所以她才会知道我以前的名字!”
“她是月出蝶族,怎么会是鸟妖之后?袁七,你疯了。”
青龙戟掷空而来,前一秒还在说话的侏儒,后一秒头颅就滚到了地上。
那黑铁面具滚落,面具下,是一张被火烧伤的脸,疤痕增生,皱皱巴巴。
那侏儒双目凸出,瞪如金鱼。
死不瞑目。
血溅三尺。
红缨沾了血,湿漉漉的贴在枪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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