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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宿遇见
我的世界在旋转。
电脑屏幕上的线条扭曲成诡异的波浪,握着鼠标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眨了眨酸涩的双眼,试图聚焦于设计图上那个怎么也调整不好的弧形屋顶。办公室的日光灯发出刺耳的嗡嗡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阮总监,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助理小林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第七杯黑咖啡,"您的脸色很差。"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凌晨三点十七分。接过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已经尝不出任何味道。
"再给我两小时,天亮前必须把终稿发给甲方。"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小林欲言又止,最终轻轻带上了门。我转向落地窗,二十八层的视野本该俯瞰整座城市的灯火,此刻却只映出一个憔悴的影子——深陷的眼窝,凌乱的短发,衬衫领口沾着不知什么时候溅上的咖啡渍。二十八岁,本该是人生最灿烂的年华,镜中的自己却像个透支生命的赌徒。
转身太急,一阵眩晕突然袭来。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水浸湿的水彩画,色彩模糊地晕染开来。我想伸手抓住桌沿,却只碰到空气。
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过度疲劳伴随轻度抑郁,伴有严重的睡眠障碍和营养不良。"医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阮小姐,你的身体在抗议。如果不立刻改变现状,下次可能就不是晕倒这么简单了。"
白色的诊室里,消毒水的气味刺激着我的鼻腔。我低头看着手背上的输液针头,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流入血管。
"我只是需要一些安眠药。"我说。
"你需要的是休息,真正的休息。"医生推了推眼镜,"我已经给你们公司开了病假单,至少一个月。没有商量余地。"
一个月。我下意识开始计算手头项目的截止日期,团队的工作进度,甲方可能的反应……太阳穴突突跳动,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有没有什么地方,安静、人少,最好没有网络信号?"我听见自己问。
医生笑了笑,在处方单背面写下一个地址:"我表姐开的民宿,在临溪镇。告诉她是李医生介绍的,她会照顾好你。"
三天后,我站在"云水谣"民宿的雕花木门前。初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却已经能闻到泥土和新生植物的气息。这是一座改建自民国老宅的庭院,青砖黛瓦,墙角探出几枝早开的梨花。
"阮小姐是吗?你的房间准备好了。"
我转身,看到一个穿米色针织衫的女孩站在廊下,阳光透过梨树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女孩约莫十七八岁,黑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面容干净得近乎透明,只有左颊上一道浅浅的疤痕略显突兀。
"我是苏灵,民宿的帮工。"女孩接过我的行李箱,"李阿姨去镇上了,让我先带你去房间。"
我跟着苏灵穿过曲折的回廊。女孩走路很轻,像一只警惕的小鹿,时不时回头确认客人是否跟上。在她第三次回头时,我注意到她挽起的袖口下,隐约露出几道青紫色的痕迹。
阁楼房间比想象中舒适。原木色的地板,白色的亚麻床单,一扇朝南的窗户正对着远处的山峦。苏灵放下行李,动作利落地拉开窗帘,阳光顷刻间充满整个房间。
"浴室在走廊尽头,三餐在一楼餐厅,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叫我。"她说完就要离开。
"等等。"我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小费。"
苏灵的眼睛微微睁大,那瞬间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情绪——不是惊喜,而是戒备和隐约的屈辱。
"民宿不收小费。"她后退半步,"如果没别的事,我还要去打扫厨房。"
门轻轻关上了。我坐在床边,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本想立刻躺下睡觉,却被书桌上的一本素描本吸引了目光。封面上用清秀的字迹写着"苏灵"二字,显然是那女孩落下的。
鬼使神差地,我翻开了第一页。
然后,我彻底忘记了睡眠。
素描本里全是建筑速写——云水谣的飞檐斗拱,镇上的石桥古塔,甚至还有几幅想象中的未来都市。线条干净利落,透视精准得不像业余爱好者。尤其是一幅雨中的江南长街,水墨般的渲染技法让整幅画仿佛有了呼吸。
最后一页是未完成的肖像,一个模糊的女性侧脸,眼角有颗泪痣——正是我自己的特征。我这才想起,三天前初诊时,这个女孩似乎就在诊所走廊上坐着。
窗外忽然响起雷声,我抬头,发现天色已暗。远处传来模糊的争吵声,随后是急促的脚步声。我走到窗边,看见苏灵冲进院子,身后跟着一个摇摇晃晃的中年男子。
"贱丫头!拿了工资不往家交,养你不如养条狗!"男人醉醺醺地挥舞着酒瓶,"给我滚出来!"
苏灵躲在梨树下,单薄的肩膀剧烈起伏。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她惨白的脸色和手臂上新鲜的伤痕。
我没有思考就冲下了楼。
当我推开大门时,男人正抓着苏灵的头发往墙上撞。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我抄起门边的铜质伞架,用自己设计过无数精美建筑的手,狠狠砸向那个酒鬼的后背。
"放开她。"我的声音在雨声中异常清晰,"否则我报警了。"
男人踉跄着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哟,城里来的大小姐?少管闲事,我教训自己女儿天经地义!"
苏灵趁机挣脱,躲到我身后。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像一片秋风中的树叶。
"根据《反家庭暴力法》,你刚才的行为至少可以拘留十五天。"我拿出手机,"要试试吗?"
男人咒骂了几句,终究摇摇晃晃地走了。我转身,发现苏灵正盯着我,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混合着脸上的血迹。
"谢谢你。"苏灵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他会记得你的。"
阁楼的灯光下,我小心地为苏灵处理伤口。女孩的手臂上新旧伤痕交错,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渗血。
"这些……都应该报警。"我用棉签蘸着碘伏,手却比平时画设计图时抖得更厉害。
苏灵摇摇头:"警察来过三次。他醒酒后道歉,写保证书,然后……"她没有说完。
我注意到墙角堆着几幅画框,都是完成度很高的油画。"你画的?"
苏灵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随便涂涂。爸爸说这是不务正业。"
"你很有天赋。"我拿起一幅夕阳下的老街,"真的很有天赋。"
苏灵抬起头,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留下闪亮的痕迹。在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改变两人命运的决定——我不会只在这里休养一个月就离开。至少,不会独自离开。
"我本来打算明天就走,"我听见自己说,"但现在我想多住段时间。你愿意做我的向导吗?"
窗外,暴雨仍在继续。但在某个角落,一朵梨花悄悄绽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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