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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雪
坤宁宫,亥时。
大殿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们行色匆匆。
“快点快点!热水赶紧换上!”席公公神色焦急,尖锐着嗓音使唤宫女。
闻言宫女们把头狠狠地低了下去,只是一心关注好手上的事物。
怎料一个宫女脚下一绊,手中乘满滚水的脸盆就这么直冲冲地向前摔去。
“哐当——”
清清透透的水撒了一地,氤氲的水汽自地面升腾,不到半空,就散了。
似殿里那位薄命的贵人。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宫女似也是被眼前的意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马上跪下不住的磕头讨饶,语气颤抖神情瑟缩。
席思寻一言不发,快步行至宫女身边,弯腰俯身。
一块碎石被他拿起。
正是绊倒宫女的那块。
融融月色洒下,石头上散发着诡异不详的青光。
“皇后娘娘宫里怎会莫名出现石头?”席思寻不动声色地攥紧了石头,藏入袖中。“这个,还有今天的洒扫宫人,全都拉下去审问。”席思寻虚虚地指了一下跪着的宫女,语气尖利。
他正欲再敲打敲打宫人,身后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席公公,时候快到了,进殿吧。”
席思寻一惊,随即马上整整衣摆快步进入殿里。
翊坤宫里点着厚重的沉香。席思寻嗅着也觉着有些恍惚,十年执掌凤印,那个只爱清淡果香的少女也开始学着焚些稳重祥和的熏香,九重宫闱深锁,将一个天真纯粹的女孩,淬炼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床前乌泱泱地跪了一大群人,席思寻低头快步至皇后床前,和她对上了视线。
苏明衿在他心里永远都是那副从容温婉的模样,但今日却略显不同。
她正红着眼眶拉着皇帝的手喃喃自语。
“雁行,”苏明衿急急地喘了一口气,“我最近,一直梦见我及笄前的那个中秋晚宴。”她也不管听者何种反应,只是执拗地想把自己想说的话讲完。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见你吧?”苏明衿声音沉得仿佛在问自己,“那日我嫌无趣就偷溜出宴,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太池边数荷花的你。”
纪雁行虚扶了一下苏明衿因虚弱而无力下垂的胳膊,哑声答道,“那是你第一次见我,但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苏明衿不答,似是没听见,“我当时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孤独的人?我要对你好,让你过得比别人好。”
说完她开始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肝肠寸断。
“明衿,你且休息一下好吗,这些话等你好了,我们慢慢说。”纪雁行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汹涌的情绪,他俯身轻轻拥住了苏明衿,在她耳边轻声宽慰,“待你再睁眼,你的病就会好透了,我保证。”
“陛下,现在你现在已经是世间最尊贵的人了,还孤独吗?”苏明衿没回应纪雁行的话,只是调转了称谓,温声询问。
纪雁行同样也没有回答苏明衿的话。
果然。
苏明衿在心中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她抬眼望向站在一旁等待已久的席思寻,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席思寻心中了然,他悄然来到纪朝霖的身后,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母后——你不要死啊——”在床前已是跪了许久正昏昏欲睡的纪朝霖被这么一刺激,突然就想起了自己母亲耳提面命过的话语,开始大声哭嚎起来。
自纪雁行进殿后就没抬起过头的宫女太监们,听到这突兀凄厉的声音更是忍不住的缩了缩脑袋。
“陛下,妾只有朝霖这一个孩子,还望妾百年后,有人能善待他。”苏明衿不知哪来的气力,盯着纪雁行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当年那块糕点,妾知道有毒,但妾还是咽下去了,妾从不曾后悔过。”
“哪怕十几年来缠绵病榻,哪怕十几年来一步不出坤宁宫。”
“但妾没想到,那块糕点居然会影响到朝霖的神智。”她泪眼盈盈地看着纪雁行,“妾在世时尚可照看一二,如若此劫难逃......”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给足了纪雁行思考的时间。
一时间大殿里只剩下纪朝霖干巴巴的哭声和苏明衿的咳嗽声。
一咳终了,见纪雁行还是迟迟不给承诺,苏明衿也有点着急了。她已经不是及笄宴上那个只有满怀憧憬的少女了,自己想要的就要不择手段地拿到,这是她在深闱幽居十几年来悟出的真理。
她无奈只好又给席思寻递了个眼色。
席思寻会意,又戳了戳纪朝霖的背。
纪朝霖依稀记得他该换词了,但是他的脑子雾蒙蒙的,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见那个照顾了他很多年的女人正脸色灰败地看着他。
他自有记忆起,就只见过她温柔美丽的笑容。他知道自己蠢笨,即使自己是父皇唯一的孩子,也迟迟不被立为太子。国子监多少大儒给自己上过一节课后就摇头直言不能胜任太子少师,过目不忘的才子们简直难以理解世上为什么有人能愚钝至此,讲过的策论转头就忘。
只有苏明衿不嫌弃他,她永远都是那副温声细语的模样,拿着书一个字一个字的讲给他听,即使她知道一切都是无用功,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这个儿子。
看着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的母亲,纪朝霖也是悲从中来,“母后,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也不想活了。”父皇失望的叹气,母亲哀伤的眼神,无意间听到的中伤话语……
他们都以为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傻子也懂得疼。
“住口!”苏明衿厉声喝止。
她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眼前跪着的这个孩子,说她挟恩图报也好,说她心思不纯也罢,今日她在这里将往事一件件的摆给纪雁行看,为的就是给儿子求一道保障。
她难道不想像李夫人一样将最美的一面留给皇帝吗?这是她从年少时就想嫁的人,十几年的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她深信不疑眼前这个拥着自己的男人对自己的心意。
但……
苏明衿放柔了语气,“陛下,让妾安心的离开,好吗?”
话音未落她就感受到了纪雁行环住自己的手慢慢变沉,半晌又放松了力度。
“……明衿。”不知过了多久,纪雁行略带哽咽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如果当年那块糕点是我吃下去的……”
“来人——朕要立旨。”
苏明衿紧绷的心弦蓦地一松,强撑着的气力消失殆尽,她躲开了纪雁行想要扶住她的手,虚弱地谢恩,“妾……谢陛下成全。”
她无力地环顾着这座困了她十多年的坤宁宫,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居住的地方,是她逃离不得却又甘之如饴的枷锁。
她看了一眼床前泪眼婆娑的纪朝霖,张了张口,有话想说,却又只是含泪闭上了眼睛。
何必呢?说了他也不记得。
苏明衿一直都是一个很清高的人,今日之举已属迫不得已,再让她卖惨博怜爱,属实是为难她了。
苏明衿将脸侧向床内,不去对视纪雁行凄苦的眼神,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不漂亮。
“陌上梨花吹白头……”
恍惚间,苏明衿好似又看见了自己及笄宴上的那个少年,长身玉立的站在梨花树下对着自己笑,和煦的春风拂过,月白色的梨花纷纷扬扬地撒了两人满头。
她后知后觉地想:此生也算是一起白头过了。
“皇后娘娘,崩逝——”
席思寻尖锐的嗓音划破了宫闱的死寂,丧钟响彻整夜,白幡连夜挂上城头,后半夜就稀稀疏疏的下起了小雪,待到晨曦破云,竟已是分不清白雪和素缟。
京城,又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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