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之后（藕饼）

　　封神大典已近尾声。

　　敖丙终于从惊疑的情绪中慢慢平复了心情，他深吸一口气，对旁边轻声宽慰他的女子露出一个温和善意的笑容。

　　“多谢邓将军为敖丙解惑。”

　　虽是名赫赫战功的女将，邓婵玉却不似刻板印象中的英姿勃勃。她眉眼精细如画，更似深闺中不谙世事的千金贵女，唯那双因练就五色石而布满薄茧的手，证实着主人戎马一生的荣耀。

　　“以后都是同僚了，华盖星君不必客气。”

　　封神台上仙魄饶饶，随着一道道名字从那位白衣老者口中念出，死亡的怨气被封神台吞噬，新的躯体应之而生。仙魂融入新的躯体，无论在封神榜中等待多久的魂魄，终于开始了新生。

　　大道无尽。然于这封神台上新生的三百六十五路众神而言，仙途一道已是尽头。

　　天命何其好算计，逍遥之仙寥寥即可，可在三清门下，众多逍遥仙的存在已经成了天道划分天地人三界最大的漏洞。为了弥补这个漏洞，也为了新天庭的运行，圣人们拟出封神榜，一举解决了所有问题。

　　曾经的逍遥仙们绝大多数都成了受封神榜桎梏的天庭神职人员，往后无尽岁月，他们都只能为天庭生，为天庭亡。

　　敖丙也是过去了许久才明白。他无辜惨死，又因封神而重生，并获封星君一职，不仅仅是应了中坛元帅的劫，也是应着龙族的劫。

　　龙凤大劫后，龙族本不该再有应世之劫。然昔年十二金仙斩三尸，或成或败，杀劫应世，十二金仙中本体为黄龙的黄龙真人，因动用龙族秘法欲斩三尸，因果之下，便是龙族再如何与世无争，也被天道指定在了封神榜中。

　　他敖丙，东海龙王三太子。于情于理，成了这应劫之人，似乎都再合适不过。

　　唯一和封神台上众神不同的是，敖丙虽是入主封神榜最早的魂魄之一，可直到今日的封神大典，他才从混沌中苏醒。

　　“听闻龙筋乃是龙族之基，一旦失了龙筋，必会魂飞魄散。幸而你的名字早已刻入封神榜中，便是魂飞魄散，封神榜也能把它们从三界各处招聚而来。只是你的魂魄散得太厉害，归入封神榜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我初次见你时，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呢。大家还打趣，莫非以后你的华盖星要蒙尘了。”红鸾星如是笑道。

　　敖丙愣愣了一会，不确信地问道:“你是，龙吉公主？”

　　龙吉“咦”了一声:“想不到华盖星还记得我啊。”

　　百年前玉帝设宴，敖丙随父赴宴，与天界公主有过几面之缘。彼时天宫清寂，除却东南西北四战神、上天庭遗神太白嫦娥、天蓬卷帘之流，也就四海龙族能撑一撑场面了。不过今日之后，这天宫便将人才济济了。

　　龙族……也能安心为一地仙吧。

　　连堂堂天界公主，都不得不应劫为那封神榜中的一缕幽魂。一时间，敖丙心中五味杂陈。天命，一切都是天命吗？

　　龙吉对身死道消，受制于封神榜倒没有太多想法，她甚是愉悦地介绍了一下身边的洪锦，眨着眼睛说:“天庭清规戒律严谨，不允许神仙动私情凡心。但我和洪锦不同，我们是封神前的夫妻，是封神榜指名道姓的神仙眷侣，便是天规也奈何不了，往后余生漫漫，有洪锦作陪，也总算有点盼头。”

　　见敖丙没说话，龙吉一拍脑袋，恍然道:“差点忘了，你们龙族虽也是神族，但唯独不受天界清规戒律的约束，可以成亲繁衍。不过华盖星君，今日之后，你便不再也是东海的龙三太子，而是和我们一样的神仙，需守清规戒律，不可轻动凡心。”

　　“若是动了凡心又怎样呢？”邓婵玉饶有兴致地问。

　　龙吉沉吟片刻，似乎在犹豫什么没有开口。

　　敖丙看着她的神情，不算相熟的人，看来是想到一块去了，他随之默然，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动了凡心？哈哈那可是有现成的例子。”就在几人准备将这个并不愉快的话题带过时，忽然一道并不友好的声音响起。

　　七杀星入主封神榜已有一段时日，他仍深深忌恨被戏弄杀害的仇恨，尤其是当他得知那谑杀他的人竟然全须全尾地从这场封神之战中全身而退，更是恨意滔天。

　　他扬声狂傲，将封神台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这天底下没有比你们阐教大弟子更清楚戒犯天规的下场了吧，哼，纵使神力无边又如何，劈开了桃山，又能挡住烈日焚身吗？听说那欲界女神被晒化后，神力溃散于三界，徒留本尊顽石，真是可怜啊。”

　　昔日欲界女神瑶姬思凡与一杨君成亲，后被玉帝压在桃山之下，次子杨戬手持斧头劈开桃山之典故，虽在三界不是个秘密，可因着杨戬如今之地位，几乎从未有人如此充满恶意地置喙过。

　　一时间封神台上众神颜色各异。

　　七杀星只觉迎面一道寒刃逼来，他脸色大变，几个回合就已经被三叉两刃戟扼住咽喉。

　　“杨戬，不可杀人——”

　　姜子牙以打神鞭挡在了戟口，他看到杨戬眼中的杀意，方才七杀星的挑衅之言他也听到了，可是阻止已经来不及。武王帐下十余年，他亦知杨戬君子风范，唯独父母之痛是他不可触及的伤痕。可这张奎已经入主七杀星，不可随意打杀。否则于杨戬，亦是有违天道，他日必受天谴。

　　姜子牙本就巧思善言，又为杨戬之师叔，一番劝慰下来，总算哄得这神君移开三叉两刃戟。

　　七杀星死而复生又好容易死里逃生，刚松了口气，下一刻忽然一道更为冷冽的罡风袭来，他只看到一道红，张开嘴的瞬间，那红绫如夺命的铁丝，绞住他的舌头，剧痛与杀神同时降临。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

　　在敖丙的视角里，首先入目之处亦是一道红绫，其形其力，和记忆力东海上空的那一道束缚住他命运的红如出一辙。

　　真正让他全身僵硬面色发白的是红绫的主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青年。他剑眉星目，眸光冷峻锐利，高束的黑发英气十足，脸庞轮廓分明又不失精致 。身着红装搭配金色纹饰，莲花图案点缀。红绸飞扬，少年英气一览无余。

　　分明是陌生的相貌。可即便没有那熟悉的红绫，敖丙也一眼就认出。就是他，那个自报家门李哪吒的人！那个在九河湾上只因一言不合，就残忍地虐杀了自己的人。这无独有偶的杀戾之气，便是过去千年万年，历经万世轮回，他也永远不会忘记。

　　也就是这时敖丙才意识到，原来他对记忆中那个虐杀了自己的人，是如此的恨入骨髓。

　　古人云，杀生不虐生。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残忍地，一点点剥开他的皮肉，抽出他的筋骨，自己引以为傲的一身龙骨，昔日助他上天入海，肆意逍遥的一身龙骨，凄惨而又卑微地成了一个孩子的玩物。

　　他的脑海中想起方才在封神台上听到其他人的各种讨论。

　　“想不到吾等厮杀十余年，最后竟都入了封神榜，从此千年万年，都要成为同僚喽。”

　　“你是谁杀的？”

　　“杨戬。”

　　“你是谁杀的？”

　　“哪吒。”

　　“哪吒——”

　　“哪吒————”

　　一阵唏嘘声。帝络星愤愤:“我等大半死于杨李二人之手，他二人却毫发无损。真是天道不公。”

　　“杨戬便罢了，他毕竟是那位的外甥”，天剑星指了指头顶的天，“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堂堂三代大弟子一直押送粮草，也太不合常理了，哼，想便是为了拖延战局，让我等更多祭身封神榜。可那哪吒，凭什么也能全身而退，他日肉身成圣，必成天宫一大依仗。我等将永世被他踩在脚下。不公，实在不公。”

　　三百六十五路正神，虽说尊卑有别，职位大小不一。譬如那中天北极紫微大帝，执掌天经地纬，率三界星神，地位之崇高，何其显著，试问封神台上的众神，谁不眼馋啊，不想这职位给了伯邑考。唉，谁让姜子牙与周王室的关系如此亲密呢。

　　不过紫薇大帝执掌之下，众多星君地位之间差异并不大，可谓平起平坐。如此看来，别管昔日有怎样的血海深仇，今朝大家同朝为官，且地位相差无几，顶多心中有愤，但并无太多不平。

　　可是一想到那杀他们的其中几人，却能假以时日远远位列所有人之上，如此落差，在刚被封神的众神心中，实在难平。

　　“哪吒本就是灵珠子转世，应杀劫而生。昔日他残杀东海龙三太子，四海逼之，哪吒自刎。本该那时魂魄就已经入封神榜的。可惜啊，人家有个“好”师父，用莲藕重塑身体，看来天界是想培养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杀神啊。”

　　哪吒，杀神。

　　敖丙倏然觉得很可笑。他与封神台上的诸神并无不同，皆是圣人眼中填作天地秩序的蝼蚁。那哪吒呢？杀神，果真是圣人赋予他的使命吗？

　　而他敖丙，东海龙宫三太子又如何，一块杀神的垫脚石而已。

　　想到此处，敖丙心中的执念忽然淡了几分。

　　他漠然地看着那已具杀神雏形的青年冷酷地绞掉七杀星的舌头，血与红绫融合，当年九河湾上，他的血似乎也浸满了整个红绫。

　　不过大部分都铺在了东海的故乡之水中。

　　他从东海中生，也从东海中死。

　　七杀星痛得满地打滚，嘴里发出惨烈的呜呜声。

　　而那罪魁祸首只是嫌恶地瞥了一眼红绫上的血痕，指尖弹出一道真火，灼烧掉那块染血的红绸，汇聚天地灵气的混天绫，幽幽重新生长出了原样，干净地像是新娘的红盖头。

　　“哪吒，你——”姜子牙见此变故，本想开口训斥，在接触到青年冷峻的面容时，不知为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其实阐教三代弟子中，绝大多数都对姜子牙这个师叔很尊敬。包括出身神族的杨戬和灵珠子转世的哪吒。

　　他让哪吒迎战，少年便毫不犹豫:“是，师叔。”从未有过不听话的时候。

　　他训斥哪吒作战时过于激进，少年也会乖巧地听训，并且下一次还犯。

　　似乎他的神识已经预知到了此子日后的成就与性情，姜子牙对他，始终有几分说不清的疏离。

　　亦如此刻，哪吒的神色让他知道，他不想听训，他便也真的说不出口了。

　　“师叔，此人造了口业，你当如何处置？”

　　冰冷的声音，炽热的戎装，交织在众神之中，许多人都是在死后第一次见到哪吒，天剑星等人惊愕地发现，这个昔日杀他们时毫不留情的少年，短短几年过去，周身的杀意和冷冽远非昔日可比。

　　不，不用等假以时日肉身成圣之后了。

　　即便是现在，诸神心中也都有了一个定论。

　　封神之战十数年，已有一人踏着累累白骨，成就了天上地下无独有偶的至尊之身。

　　哪吒，他们都是他脚下的垫脚石。

　　他们都将匍匐在他的面前。

　　青年把玩着混天绫，那方才还口出狂言的天剑星，已经吓得魂不附身，也不知先前他的编排有没有被这杀神听到，不会处置了张奎，下一个就到他了吧，惊惧之下魂魄险些离开新生的身体。

　　“师叔——”

　　缄默中，青年的声音再度响起，尽管依旧平淡，姜子牙却从这两个字中听出了几分不耐。

　　他看了看七杀星，又看了看杨戬，最后目光落到哪吒身上。这七杀星口出恶言，他该庆幸的是遇到了杨戬这样好说话的主，不幸的是这话也被哪吒听到了。谁不知道阐教弟子中，哪吒最信重的人就是他的这位大师兄。杨戬可以大人有大量，可哪吒想追究，却没人能阻止。

　　姜子牙确信，他能哄好一百个杨戬，也哄不好一个哪吒。

　　“七杀星甫入封神榜，便犯下口业，按律当以打神鞭打得魂飞魄散。但念及是初犯，如今判以打神鞭三百下，再罚入拔舌地狱五百年。哪吒、杨戬，这般惩处，你二人意下如何？”

　　哪吒神色平静，缄口未语。杨戬则先一步，微微叹气后拱手行礼，恭敬说道：“师叔此番处罚公正合理，杨戬深感满意。”

　　说罢，杨戬在神识中呼唤：“哪吒。”

　　哪吒这才冷淡开口：“既然大师兄不再计较，哪吒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有趣，真是有趣。

　　敖丙望着这一切，他原以为这一具莲花身下，早已被无尽的杀戮吞噬，没想到这杀神也有一力维护之人。杨戬，瑶姬之子么，他在东海时也有听闻，此人继承了瑶姬的神力，又拜在十二金仙玉鼎真人门下，修得□□玄功，厉害得玉帝连夜催促三清早点开启封神榜。

　　呵，玉帝怎就没想到，他这外甥是阐教弟子，如今封神台上，一半是与其有血海深仇之人，一半却也与他有同袍之情，除非杨戬也死在了封神之战中，魂魄受制封神榜，否则这封神榜，似乎于他有利无弊啊。

　　瞧瞧，天地间的杀神都愿为他出头呢。

　　敖丙想，除了同门之情，这杀神与杨戬关系如此好的原因，应该也是强者之间的惺惺相惜吧。结合旁人言语，敖丙推测，这杨戬的神力应在哪吒之上。昔日欲界女神瑶姬便是三界一等一的战神，她的儿子，自然不会有差。

　　强者之间才会有情有义。而对于他这样一个乾坤圈就能打死的弱者来说，恐怕对杀神来说也只是白云刍狗，转瞬即忘之物罢了。

　　这样也好，虐杀他的凶神，千世万世都远远凌驾在他之上，如凡人之于星斗，鱼虾之于真龙，天壤鸿沟，可以让他消除一切不切实际的怨与恨。

　　不能恨，不敢恨。

　　也就可以逐渐忘了恨。

　　挺好的。

　　从今以后，他也可以安心地忘掉曾经发生的一切，安安稳稳地，在天宫中做一排星推轨的星君。

　　七杀星的鞭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

　　打神鞭每鞭策一下，封神台上便响起撕天撼地的惨叫，魂魄之痛，远非□□之痛可比。

　　敖丙垂眸，思绪飘到了那日的九河湾上。那尊杀神何其残忍，一乾坤圈打死了他，又抽了他的龙筋。龙族的龙筋啊，和撕裂魂魄有什么区别。

　　痛，太痛。

　　有胆小的人不忍再看那被打神鞭打得魂魄散来又聚去的七杀星。可他们刚想低头或转头，就被一道寒冷的目光审视，那道目光让人如坠冰窟。

　　这是对张奎的刑罚，也是让新封之神们杀鸡儆猴的观摩。

　　让他们知道，一入封神榜，便是永生永世都将不由自主。

　　敖丙也接受到了那道目光的审视。

　　他也感觉到了害怕。

　　既是昔日被杀的阴影，也是这杀神自带的凶煞。

　　让人无处遁形。

　　他微微叹了口气，本以为那道目光在自己抬眸看向七杀星后就该移开了。不就是观刑吗，他自己都受过极刑还怕这个？

　　可那道目光，却久久停驻在了自己身上。

　　敖丙终于忍耐不住，偏头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他看到了无悲无喜的眸中，一丝疑惑和探究。

　　他没认出他来。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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