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她修众生道

　　胡青玄惊坐而起，冷汗淋漓。

　　眼前昏暗一片，看不清身在何处，她深吸口气，探向脖颈摸了一圈，没有血，也没有伤口。

　　怎么会？

　　不远处有滴泠泠的水声。

　　运炁掐诀，指尖发出光芒。

　　靛蓝棉被，桃木架子床，掀开素色麻帐，方几上放着陶碗油灯，碗内积着残烟，青砖地上，端放着云履。那滴水声，是门外的更漏。

　　这是......云楼宫的修士寮房？

　　“刚想叫你呢，你就醒了。”麻账钻进个馨香的人儿，将一叠衣服放她膝上，拍拍，“今天授箓，穿这个哦~”

　　看她愣神，抓住她胳膊晃晃，“快起呀，今儿可耽误不得。”

　　胡青玄眼中滚起热意，揽过眼前人紧紧抱住，“湘宁”

　　“做噩梦啦？”

　　“恩，一个漫长而可怕的......噩梦。”

　　湘宁回抱住她，“玄儿不怕不怕，我在我在。”

　　二人穿好青色戒衣，戴正莲花冠，相携出门。清晨的凉意侵袭，让混乱的头脑，稍稍清明。

　　院中老柏带霜，修篁含烟，道边奇花布锦，瑶草青青；士舍里走出一个个熟悉面孔，对她含笑道早，一切都那么真实。

　　她真的，重生了。

　　重生在还是云楼宫弟子时。

　　云楼宫居九重天最下重，虽已无下界秽恶欲炽之气，但仍有日月。天已破晓，仙鹤掠过层层金阁琼楼，落在宫门前的空地。

　　众弟子在此，整齐候着。

　　“玄儿。”

　　“恩？”

　　湘宁将戒衣提起些，内袍袍摆上，现出一对栩栩如生的七彩绣蝶。

　　“很美呢，也给我绣一个？”

　　“啊？”湘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不怕师父觉得你不思正业啦？”

　　“他怎么想，”笑意渐无，声色渐冷，“不重要了。”

　　“师父回来了！”

　　不知谁喊了声，大家皆向宫门看去。

　　楼门外有一行身影，从模糊变清晰。

　　为首的头戴九旒玉冠，身着绞罗大氅，肩绣日月北斗，袖滚太极云纹，腰缠伏魔金鞭，一手持白玉朝笏，一手持天纵神剑，脚踏四方步而来。

　　是凌霄殿散值归来的崇恩天师。

　　后跟一位头戴乌纱幞头，身着云鹤襕袍的曹官，四个皂绢窄衫，玉簪束发的仙君。

　　院中停步，众弟子拜礼。

　　曹官颔首，仙君弯腰回礼，崇恩天师没回应，只道句：“开始授箓。”

　　三界之中，一切修道之灵，凡到结丹化虚境界，便算成了‘仙’。

　　成仙者每百年内，有一次申请授箓的机会，即在天庭的天曹司危府注名长生箓；授箓后，便有参加天庭十方大法会，竞争当天官的资格，但也至此要遵《女青律》。

　　如果到达境界，却不记名授箓，则无法参加法会，做不了天仙，只能做散仙、地仙、人仙、鬼仙之流。也不必遵《女青律》，只受限于普世的《天蓬律》。

　　当然，如果连《天蓬律》也不想遵，那不叫‘仙’，叫‘妖’，叫‘魔’。

　　云楼宫弟子结丹化虚者三十四人，统一在十方法会前，记名授箓。

　　空地中央设坛，东设青玉台，上摆龙纹青玉椅。

　　那曹官站于正北的乌木案前，向东微微侧首，既不直视，又不移开目光，待崇恩天师踏上青玉台坐下，方拿起缂带装裱的金章。

　　展开道：“众修蒙师授业，已渡三灾厉害，今奉顺天应无上妙有圣宫天帝法旨，应五老真文，六御宝书，勘验考校，合格者颁授金契玉牒，注名天曹长生箓。”

　　言罢归位，端肃坐下，身子直直抵在案前，圈椅后方空着老大一块。

　　仙君们取走金章法旨，放上金匮，金粉朱砂，雕云玉笔，一叠金契玉牒，和一本《云楼宫弟子薄》。

　　一仙君托金盘，躬身奉在崇恩天师驾前，盘中是柳枝和瑶池水。

　　“怎么不懂规矩？本尊虽在此，但这是天曹授箓。”

　　“小仙愚钝，小仙愚钝。”

　　他取柳枝，蘸瑶池水，步罡踏斗，洒遍坛内。

　　云楼弟子阵立在南，胡青玄站在队列最东。

　　离崇恩天师很近，能闻到他身上那种，下雪天冷风般的味道。

　　太近了，余光就能看清那张脸，高眉深眼，寒山裁冰，眉梢眼角虽有细纹，但面中颊肤紧致，看得出飞升时尚不过四十。

　　此时他正将白玉朝笏放腿上，左手撑膝。

　　朝笏上书：崇恩扶教伏魔天师真君 法幕下 天枢省领位真人

　　天庭有四大天师，皆任职于天帝直隶的泰玄三省，俗称‘小天庭’。

　　天机省领位设一位，负责天帝诏令拟奏，相当于人间的中书令。天玄省领位设两位，负责赞导众事，谏言应对，相当于门下令。

　　天枢省领位设一，负责具体执行诏令，上领天命，下掌九部四十九司；相当于尚书令。

　　此位便是崇恩天师。

　　若将法力理解成‘神通’，自然天外有天，但若将法力理解成‘办法’和‘权力’，他是真的‘法力无边’。

　　所以不怪曹官仙君如此拘谨。

　　待那仙君净坛后，曹官深吸口气，开了金匮，取出天曹长生箓，打开《云楼弟子薄》。

　　弟子们发出窸窣声响，皆搓手抻衣，紧张起来。

　　“章灵德。”

　　大师兄章灵德出列，到坛中，曹官：“命格正财坐印，修符咒。”

　　一仙君掐诀画符，章灵德手掐“玉诀”平眉，运炁画“五雷并发”符，霎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

　　只过了一招，仙君便收炁道：“法术合格。”

　　章险些没收住。

　　另一仙君探其内丹炁海，“修为合格。”

　　移步曹官面前，被问了两句经文教典，名字便写在了长生箓上，那曹官道句：“发生道业，从凡入圣，先从戒箓，然始登真。”的戒语，递给他金契玉牒。

　　归队，结束。

　　云楼弟子窃语起来。

　　“就这？害我紧张一夜。”“这下稳了，稳了。”......

　　弟子莲宗：“拜托，这可是云楼宫，他们敢不简单么？”

　　是呀，这可是，云楼宫啊。

　　时隔一生之久，胡青玄犹记天师带她走时，阿爹伏地顿首，感激涕零的样子。

　　他们一下界落魄蓬户，竟攀上了云楼紫府，简直就是十八代祖坟，集体冒了青烟。

　　不仅前途光明，有这层金衣在身，不知多有脸面。

　　可她真的，前途光明么，又真的，沾过他的脸面么？

　　胡青玄自嘲一笑，某种意义上，还真有。

　　有道是‘家累千金，坐不垂堂’，真正的大品天仙即便奉诏拿凶，也是派下属、护法、徒弟等解决问题，并不会曲尊降贵亲自下场。

　　可堂堂天枢领位真人，前世居然为了杀她一个宵小，亲自下界动手，这是何等脸面！

　　重生前那日，天上紫雾腾腾，金甲耀日。

　　天兵天丁头戴乌金盔，身挂皂罗袍，个个执戟仗剑，举锤悬鞭，密层层列阵云海，布下天罗法网。

　　阵首的天兵喝道：“胡青玄！今日领位真人崇恩天师下降，天威昭昭，你这负罪叛逃魔道的孽障！还不趁早认刑伏法！”

　　胡青玄看向那位领位真人。

　　他头戴极纹青玉冠，身穿斜襟三宝袍，外罩九龙螺甸法衣；腰缠伏魔金鞭，手执神兵天纵，稳若山岳，威赫凛凛。

　　她启唇，却没能喊出那声师父。

　　三声鼓响，密云滚滚。

　　天兵各持法器，念动神咒，开阴阳之枢，立八门死位；法阵之内，符箓似活物游走，咒语似山兽咆哮。金耀星召五方雷煞，电蛇掣墟，须臾间裂土百丈，地脉震动。

　　胡青玄被法阵定住，被天雷劈得脏腑俱裂，五窍俱伤。

　　她凝神定息，运真炁，开天门。

　　立时紫雾腾起，身后长出六条白色狐尾，瞳孔收束，现了原身。

　　抬手间掌内迸出万千紫色游丝，钻入天兵们的神庭穴中，游走于泥丸玄窍，硬生生控住了其神识，天兵们傀儡一般扔了法器，收了符咒。

　　有天兵惊道：“竟是个半妖异类，有此天赋神通，难怪当初能从神狱逃......”话未说完，已被控住，言语不得。

　　阵破，天兵溃倒。

　　胡青玄明白，她的夺舍牵机是以一制千的神通，极为耗炁，以这般人数，不出一刻她便会炁海枯竭。

　　炁海枯竭就要拼精血真元，她还要留下逃跑之力，拼不起，何况她控不住崇恩天师，他此番亲自下降，怎敢赌他不会动手？

　　更不能，叫他为难。

　　她收了神通，趁乱纵云朝崇恩而去，最后了一个心愿，那就乖乖躲回幽洲界魔道去，苟此残生。

　　可只飞了两秒，便见崇恩抽出了腰间法鞭，心道不好，待要掉转云头，金鞭已吐信般窜来，脚腕一凉，跌出云雾，摔向地面。

　　她想爬起，法鞭却活了般缠上收紧，金刺过处，灵体溃烂。待要运炁，鞭上已现出金光神咒，钻入身体封了她经脉。

　　头顶忽被阴影罩住，记忆里那像雪天冷空气般的刺骨气味，侵袭着她的神魂。

　　不必抬头，也知是谁。

　　法鞭的主人擎天架海，万法皆通，又对她了如指掌，她绝无逃脱之可能。

　　“求师父......”

　　“胡青玄。”那人咬字很慢，很沉，“本尊不是你师父。”

　　当初她被构陷，他来神狱见她，不是要为她昭雪，而是收回当年赐剑，与她恩断义绝。

　　他早已放弃她这徒弟了。

　　是她一直念旧恩，日日思报，未能放下这个师父。

　　“天......天师心意已决么？”

　　“本尊会给你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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