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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雷觅音逢潭眼(一)
夜,沉得墨般。峰顶有一颗白点,月魄似亮,裙裾扬涌,月晕便也有了。
她轻轻拂了拂袖,西穹边上,乌云竟作烟散,山麓下城郭隐隐现状——城墙围绕,旌旗迎风而折,熊熊烈火焰气高涨,人马沸腾,如蚁附膻。
念诀听声,方圆百里,针落即闻。
“看!是仙姑留下的赤尾印!果真是仙姑替咱们杀了那恶贼!”
“好哇,张贼不死,何以安家?杀得好!”
“待陛下的神策军到,荡州又能歌舞升平啦。”
……
残垣轰隆,焦瓦噼啪。
兀地,身后轻矫步履稳健欺近,敛法调息,耳内杂听休停,少倾,侧目而视。
“这么快。”一男声自林间穿流。树影婆娑,枝顶涟漪。须臾,飘逸身影轻盈落下,乃是个青年。
他着麻色上衣,脚踏草鞋,裤腿一高一低挽起。
“我还有事。”青年见她又转过身道,一袭白衣翩翩,眉心皱拢。
北风狂飙,脚下焱焱灿火,两人观望半晌,男子忽仰面眺天,星河浩瀚,燃得冷静。
“明日是个大晴天。”
他不置可否,提起旁的,“何必杀人全家?”
一声清冽的笑,珂珮珊珊,“从前吃过亏,饶人性命,却教几代英魂都为我沥血半生,寥落收场,倒不如现在就斩草除根。”
那是大约六百年前,她活得太久,许多事忘却,但还记得这件。
大蓟国祚延续四百年之际,朝廷腐败、官商勾结,恰逢大旱,民不聊生。眼见大厦将倾,她遵兄长遗命出手,以归元镜照恶除佞,杀得满朝文武只剩十之一二。再修建祈雨台,作法召霖,才渡过难关。
当中便有一府姓赵,此后不论男女,子孙代代皆扬言要报仇雪恨,割下她头颅告慰祖宗。
以她千年修为,当世道法至尊,无愧之第一,自然未憾分毫,她也无意争执。只是九州大地,主供漱瑶仙姑的道观不计其数,愣是让赵家子奔波个遍,诉她道貌岸然,实则欺师灭祖,图财害命,妖道是也。
本想退一步海阔天空,奈何百姓愚钝,久而久之,仙姑观香火断绝。时而在道场修行,竟有打上山者,聒噪絮叨,搅得她不堪其扰。
“那家赵姓人,传不过三代,后也穷困潦倒难以为继,血脉尽了。”漱瑶轻轻揭过,“难得的韧性呀。”
“原来如此。”青年点点头,一弯腰,恭维道,“仙姑不忍睹其族为一无稽冤仇,代代倾尽所有不得安稳,实乃慈悲。”
“慈悲?”她扬唇深笑,“你这是讽刺罢?”一边负手往山下走去,“若是取闲兄你,定会时时照拂、教诲引导,多帮一个便是一个。哪儿会似我,除之以绝后患。”
取闲不语,心中念想:如今世间成道者不过寥寥几人,没有门派系别,皆是各自开辟洞府潜心钻研,故个人所修之道哪怕千差万别,也并无对错,不过自身领悟罢了。
思及此,不免叹气。
漱瑶瞥眼瞅见,哈哈大笑,“我自与兄台相识,常见愁绪,老祖有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不如,咱们喝酒去?”她虚握拳头往嘴里倒倒,笑声愈发恣意。
取闲无奈摇头,很是看不惯她无所谓模样,“哪个叫我来帮忙的,却又喝酒去?”
“嗳,兄台此言差矣。”漱瑶伸出长臂将他肩头一揽,着力拍了拍,语气颇为诱劝,“借酒消愁嘛,你整日忙那季稻谷,一年不见几个收成,我请你喝酒!就喝那甜米酒!不也是一样的?”
他侧头相视,白嫩月芽似的脸,靡颜腻理,兴奋起来大眼弯蛾,神采飞扬。手掌也甚是柔软。
“莫挨我,刚从地里出来。”他嗖地自她臂间退走。
漱瑶垂目一审,盯着一处泥点叫道:“呀,赔我衣裳!”
第二日庐舍旁,她酒醒微饧,模模糊糊见取闲戴着斗笠往东去,桌上留一字条:凭州,有事燃符。
“多谢兄台。”漱瑶望他背影恭敬拜了拜,直待人影转遁再看不见,神情肃穆。
“店家。”她指指铜币,不作停留,掐诀腾身,恰似一朵祥云托起,眨眼已驰十余里。
店家才下灶,手还没摸着铜钱,望一缕轻烟般的影儿,瞪大双眼,张嘴结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仙姑!是仙姑!仙姑保佑!仙姑保佑!”
漱瑶尚在俗世,并未历劫飞升,辟谷术还未大成,一样的要吃要眠,故自诩与他人无异。
但自上古,女娲娘娘造人以来,除去开天辟地时自然汲取日月精华诞生的神仙圣兽,生灵不论人物精怪、花草树木皆有本事修炼得道,只要禀赋尚可,众生平等。坏就坏在此间,古神们与天地同寿,人、妖却命数有终,生命本能追求长生,蝼蚁尚且苟活,又有谁不想修道历劫,飞升成仙?
比方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修炼也乃殊途同归,神仙越来越多,愚公的山总有一日能铲平,宇宙灵气总有一日也能取尽。
入不敷出,竭泽而渔,精华再多,也得用时间慢慢恢复嘛。
至近万年来,灵山灵脉枯竭,灵草灵石更是千载难寻,飞升成神的拢共加起来不过十指之数。畏难而退,于是在俗世王朝,道门衰落,求道者甚少。因漱瑶之嫡亲兄长创建了大蓟朝,她也应兄长遗愿,有生之年,保国运昌隆,永世流传。
万事万物,循环往复。算一算,大蓟朝又将迎劫,故下山而来,斩杀佞臣,清理朝纲。
这一行半日,降至渤海旁的一个小村庄。漱瑶颇费精神,择一长石,趺坐调息。
此农庄依山而建,山名孤坟。绵延不断,险峻重岩,腾空视去,犹如卧龙。
日落时分,霞光万道,阡陌纵横。自庄稼地里归来一户人家,正是一家三口。小儿总角,提着饭篮子与父母谈笑。
“……娘,娘,你说仙姑是什么样的?美吗?比镇上的妙歌娘子还美吗?”
说来也巧,存世成道者只漱瑶一名女修,她护佑大蓟千年,朝廷里历代皇帝皆敕封以大长公主,为她修建道观,开辟道场;宗祠里百姓仰她为神,奉香祭拜,竟比那三清道祖不遑多让,嘴里心里,堪比九成九的真仙。
若世人称“仙姑”,那必定指漱瑶不假。
“怎么不美?仙姑观里不是有仙姑尊像么?多美呀!”
小儿瞟了瞟母亲,欲言又止,沉默后,小声咕哝:“她都有五张脸,哪里好看了?”
石上人影岿然不动,容颜却是莞然一笑。
要是愿意,她可不止五张面孔。如今这世上能让漱瑶以真面目示人的寥寥无几,造她塑像的,能记下五张脸,实属不易。
“可别瞎说,没有仙姑保佑,娘怎能怀上你?仙姑耳听八方,什么都知道,嘘!”
“哦哦哦。”小儿连连咂头,不敢再语。
那父亲开了口:“听闻仙姑已在中原广济群生,大蓟又有救了。”
“咱这荒僻地界,打仗从来也不殃及,仙姑多管管身伤婚育就好啦!”
……
音声渐远,漱瑶张开双目,一对葡萄似亮眸水润盈泽。
此番与这千年来数次力挽狂澜不同,怕是最后一次。她垂了垂眉,望向孤坟山中。
密林深处,幽暗朦胧。
稍作思忖,漱瑶收起燃符之念,心道:罢了,取闲恐早就算出我寿命将尽,述与不述又有何区别。修炼至此,活得千载,已是极限。而今他赴往凭州替我督察朝廷军队收尾事宜,余下还有十数城,少说个把月,莫要烦扰了。
漱瑶起身立定,举目四望,余晖沉淀,月光散逸,星子仍烨烨明亮。
她莫名生出股惆怅,足尖犹豫,半晌,回身向镇上走去。
不飞行,不御剑,脚踏实地。一径清风伴馨,沐辉拂尘。
黎明前夕,早集开市,路边撑旗招幌的,摆铺挂牌的,忙忙碌碌。再走几步,琉璃瓶乍碎似,晨曦突斜刺入目,晃得她睁不开眼,日头极耀,虹光弥漫,竟有五分前次突破境界时那般端倪。
漱瑶抬袖障日,转过一街角落臂,鼻底忽嗅得淳厚肉香,循香而盼,笼屉桌旁,两粒潭石般的瞳孔正捉住她目光。
顿起满背寒栗,怔怔然伫立。
马驰过,尘土飞扬,硌得险些落泪。
那是一对少年眼眸,说是潭石,便因色泽并不是寻常黑、或深褐,而是覆一层清潭底的石色,长了青苔或荇草的墨绿。冷,冷得直凿心底。
他眨了眨眼,移开视线,一双瘦手搁在膝上,指甲净短。
漱瑶恍察他是随意看看,觊觎的不过二两包子。
忡愣间,那抹若有似无的冷消殆,角度毫厘之差,强光映清的薄薄翡绿微弱,似平常的眼了。
“各色鲜花,簪佩皆宜……足馅儿肉包子咧……又大又香糖葫芦咧……”
漱瑶拄了拄拐,摇摇晃晃朝路边摸索,扶到墙根,拢袖坐下,斜对包子铺。
“不买走开!”老板是个麻利妇女,说着便拿刀挥砍,欲驱乞者离开。
少年咧嘴一笑,挪了挪臀,依旧蹲在原地,并不反抗。
老板口中斥骂,又举刀相向,他只笑不躲,仰面告饶,露出两排洁白牙齿,“娘子莫气,我替你吆喝吆喝,不要包子,收摊时赏我一碗水罢!小的嗓门大!”
漱瑶这才想起观他面庞。除去眼睛,口鼻耳项皆生得秀气挺括,只是经年讨食,衣衫褴褛,皮暗肤垢,辨不清底色,实际当是个清美少年。
许是他声音柔和,面目并不讨嫌,老板叹了口气便不再追究。
少年果真大声吆喝起来,中气十足。肩头补丁随动作摇摇欲坠。
漱瑶身上没了冷,却悠悠飘出一丝又熟悉又不安的诡意。
八百年了,自上次历劫失败后,她第一回在某个地方感受到如此充沛的灵气——毫不收敛,就散逸在那少年周围。
他同集市上所有人皆不同,虚虚裹着层仙泽似,饱满、甜润、羸弱。陆上的太阳!
道门衰败,只怕他长成这些年,从未遇到过能发现此事者。
莫非是什么灵药、灵石化形之身?
漱瑶目不转睛盯着,凝神感知,不止充沛,竟如此菁纯!
她心鼓狂擂。
若有此巨量菁纯灵气汲入体内,何愁不能延寿百载!便再有时间去孤坟山寻到阿姊遗宝……
真是柳暗花明!
她朝那少年笑了笑,脸上沟壑深浅不一。
吃了他,吃了他!
心中不住作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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