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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离
青奉山。
此时已是二更天,树林阴翳,夜风萧瑟,明月高悬。
静谧的丛林间,一名长相清秀的女子正踱步慢行,而她身后则是跟着一只半大的白虎,垂丧着头一副不情愿往前走的模样。
“好了,小白,姐姐我就送你到这里了。”百里怀宁停下脚步环视一圈,确认已经送得够远了,便转身蹲下抬手摸了摸小白虎那圆滚饱满的额头,动作亲昵,“往后的日子可没有姐姐陪你打猎了,你要自力更生了昂。”
这只白虎是她和师父在山里练习骑射时捡到的,当时只听得一阵断断续续的幼兽呜咽声,不明所以的她寻声探去,拨开灌木丛后便看见一只明显是刚出生不久的幼虎正奄奄一息躺在其中,她左右张望也没看见母虎的踪迹。
小时候她听市井说书先生提到过,如果母虎一胎生的太多照看不过来的话,会选择将最弱的一只弃养,看这小东西可怜巴巴的模样,想来就是被它娘舍弃了。
不过没事,算这小东西命好,遇上了她,谁叫她是一个美丽与智慧并存、温柔与善良兼有的大好人呢,平生最爱扶弱济贫了。
在和师父打了声招呼后,她就把快死的幼虎带回山上,将其身子擦干净,然后灌汤药,见小家伙太小了,吃不进东西要喝奶,她便下山去附近集市花银子向农户们换一些羊奶回来,然后用手指一点一点蘸着给小家伙吮吸,只是没想到这家伙看着小小一个,饭量却不是一般的大,那三个多月的羊奶硬生生吃空了她靠帮人打杂活赚来的私房钱。
好不容易等这小东西戒奶,她以为终于要熬出头了,可不料长身体的虎子吃肉更烧银钱!
真是喂胖孩子饿瘦娘,她打猎和跑腿赚来的那点散碎银两根本填不饱这小东西的虎肚子,差点连她自己的米粮也要赔进去。
没有办法,她只能把这小东西带去山林里,一点一点教会它该如何捕食猎物,毕竟自己的饭钱还得自己挣,好在虎子也机灵,什么招式都是一教就会,很快便掌握了基本的捕食要领,每次都能跟她打好配合,一趟狩猎下来除去小家伙的口粮,剩下的野味还能拿去山下换不少银钱,也算是弥补了一些她的私房钱亏损。
不过真不得不感叹一句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一转眼这原本巴掌大点的小东西已经长成了将近百斤的小虎,吃进去的肉果然没有一口是浪费的,全都长成了身上的肥膘,毛水光滑瓦亮,像雪一样纯洁,其中黑色的斑纹交错排布,没有一根杂毛,看着十分喜人,也正是因为它的毛色白净,百里怀宁图个省事就将其取名为小白,反正俗名好养活嘛。
但是任她再怎么喜爱,这小家伙说到底还是属于山林的,生来便是无拘无束,不应该为她所遣使,困于一片小地方,所以她要趁这家伙对自己还没有产生太大的依赖之前,放归山林,还其自由。
“呜~”小白虎好似听懂了她的话,低声呜鸣,一双宝蓝灰的眼珠瞪得大大的,目光清澈,月光映照下里面好似有泪花在滴溜溜的打转,任谁瞧见了都要母爱泛滥。
“好了,你装可怜也没有用。”百里怀宁对其撒娇视而不见,起身就把毫不留情的驱赶话语从嘴里说出,“你跟着我这一年,吃我的,用我的,还不听我的话,调皮捣蛋四处搞破坏,不是咬烂我的衣服就是撞坏我的桌椅茶盏,搞得我家徒四壁也就算了,你还去招惹我师父,先是把他最心爱的冰玉棋盘打破了,然后又撒泼打滚压坏他精心培育的药苗,他没把你扒皮抽筋已经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百般容忍了,结果你好死不死昨日竟将他的风鸟咬伤,那可是师父走遍大江南北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只,你说你叫我怎么保你?”
虽然她也不喜欢那只乌漆嘛黑成日只会睨眼看人的傻鸟,但是谁叫师父那么宝贝,追究下来她也扛不住。
“……呜”小白明显心虚了,低下头用爪子刨地。
“反正师父放话了,要么把你送走,要么让我跟你一起收拾包袱走人,姐姐也没办法。”百里怀宁状似无奈,虽然说是她要送走小白的,但是她可不想叫小白记恨,这个锅只能叫她尊敬的师父大人来背了,反正师父平时就一张冷脸,也不讨小白喜欢,那讨厌多一分少一分又能怎样?
“难道你想做一只恩将仇报的虎嘛?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也不想姐姐无家可归吧?”百里怀宁见跟前的小白虎眼神还是带着期盼,只能继续说着狠话,她知道小白通人性,能听得懂。
“嗷~”小白有些怔然,抬头时眼神都皱缩了。
百里怀宁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直包裹好的小烧鸡,俯身挂到小白脖颈上:“这是姐姐最后一次给你做烧鸡了,你留着当口粮吧,等实在打不到猎物时就尝一口,解解饿。”
“……嗷~”小白低头看着香气喷喷的烧鸡,第一次没有了吃的欲望。
“好了,你走吧。”百里怀宁背过身去,招手示意其离开,“记住,这天底下除了姐姐没有一个好人,以后见到两脚直立行走的立刻马上迅速离他们远点,免得被他们找到扒皮吃肉,姐姐我可救不了你。”
“呜~”小白叫了两声,见百里怀宁没回头,知道这回是真的没得商量了,只能垂头丧气依依不舍的迈步离开。
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行渐远,百里怀宁转头看着在夜幕中独行的小虎逐渐消失直至完全匿于山林,心中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怎么说也是她一手带大的虎子,她算得上小虎的半个娘,若说心中没有半点不舍那都是假的。
“是生是死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有缘再见吧。”
百里怀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向来时路折回。
时候不早了,她还得回去跟师父辞行呢。三月前家中来信,说常家大姐姐与那宋文远定亲了,已经挑定婚期,希望她能赶回去为大姐姐送嫁。
说来她离家已有四年,这四年来跟随师父东奔西走,却一次也不曾归家探亲,若非时时有家书来访,她以为家里都已经忘记了还有她这个人的存在。
想起家里,百里怀宁不免有些怅惘,不知道阿爹阿娘和常伯伯常伯母他们身子最近怎么样,是否还在埋怨她任性地不辞而别,还有,大姐姐和二姐姐如今还记得她这个小妹么?至于…算了,估计那家伙巴不得她浪迹在外,最好一辈子不回去惹人嫌,反正也不是亲生的妹妹,他能想念才怪了。
说来也是她倒霉,她原是常府的三小姐,常府一家世代书香门第,常家男儿几乎个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在文乡都是有名的学士。她的亲娘也是文乡首富家的小姐,知书达礼,嫁给她的亲爹后生了三个孩子,在她头上有两个姐姐,分别是大姐姐常静明和二姐姐常善合。
而阿娘在怀她时候误食了血寒草,性命垂危之际幸得一位老游医施针相救,可血寒草毒性猛烈,根本没有药物可以医治,那名老医者也只是暂时封住了毒性,若不能及时将血寒草毒逼出,阿娘和腹中的她都得死,直接一尸两命。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阿娘必死无疑的时候,怪像出现了,还是腹中胎儿的她竟然将药毒当成养料汲取,把所有毒都聚到了自己身上,阿娘逐渐转危为安,原以为吸了那么多寒毒的她会变成一个死胎,可是她真是命硬,不但毫发无损继续在阿娘腹中呆着,最后竟还顺利出世,母女平安。
不过到底是吸食了过量寒毒,所以她一出生就手脚冰凉,体虚气弱,为她诊治的大夫都说她活不久了,可阿爹阿娘怎能忍心看她早夭,于是便四处求神拜佛,寻医问药,后来千机寺的得道高僧给她批了一卦,说她是前世欠了阿娘一条命,所以今生来还,本就是留不住的,而且阿娘又是水命,与她火命五行相克,水克火,木生火,若想救她性命,则需寻一木年木月木日木时木分生的女子,让她认作母亲,同时断绝她们二人母女关系,勿让旁人知晓。
阿爹阿娘虽然不舍,但也不疑有他,连忙给她物色适宜人家,但当时四里八乡属木命且年纪可为人母者竟无一人。
正当阿爹阿娘一筹莫展之际,阿娘突然想起小时的闺中密友姜雅正好是天生木命,只是自从姜雅嫁与邻县的知州百里仪为妻后联络便少了,毕竟隔山隔水的,平日想见一面也是不容易。
不过现在势不容缓,阿娘立刻带着厚礼去登门拜访说明来意,而百里夫妇两口子膝下只有一子,百里夫人在生那个孩子时难产,险些丧命,后面虽然救回来,却也元气大伤,再难有孕,夫妻二人正愁没有女儿呢,于是两方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于是还在襁褓之中的她撑着病体稀里糊涂的就被按头行礼,改名换姓,由常家三小姐常乐变成了百里家的女儿百里怀宁,也多了一对爹娘,还白捡了一个便宜哥哥,只是那哥哥不怎么喜欢她就是了。
阿爹阿娘为她取名乐是希望她能平安快乐地长大,后来虽说要改名换姓,可其中愿景仍不变,两对爹娘协商一致,既然哥哥名为“怀安”,寓意常怀平安,那她便再取个宁字,同哥哥一样,常怀安宁,这样外人看来也就更像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了。
因此在官府户籍登记造册时她是百里夫妇之女,对外则称常家的三小姐因胎中带有寒毒无药可医死了,而活着的是百里家的小姐。
知道这件事的下人也都是签了死契的,没人会对外宣扬。
而她“认母”之后,身体果然开始好起来,百里夫妇待她也极好,如同亲生女儿一般,而她亲生父母为了避嫌,要与她断绝关系不复相认,只让她称自己为常伯伯常伯母,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带着两个姐姐来来看望她。
小时候她不懂为什么哥哥总是不喜欢她,不管她怎么讨好,哥哥总是不给她好脸色,而常府的两个姐姐却是对她好得不得了,直到有次无意之中听到了爹娘在书房的谈话,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难怪哥哥不喜欢自己,原来是怪她这个外来的妹妹分走了爹娘的爱,她开始变得郁郁寡欢,也不敢再去哥哥跟前招惹,细心的百里爹娘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在一番关切询问下最终让她吐露心声,夫妇二人不忍看她伤心难过,便找到常爹娘商量,说府里就她一个姑娘,容易孤单,而怀安是个男儿,到底不懂如何与妹妹相处,不如平日里还是让她多去常府走动,到底是亲姐妹,血缘至亲是断不了的。
百里爹娘的开明显然让亲爹亲娘又惊又喜,先前还怕伤了他们感情,不敢多与她联络,免得惹人生嫌,如今百里爹娘都开口了,常爹娘自然是喜闻乐见。
正好常府开着女子私塾,素日里就让她以听学的名义来常府读书习字,受教学礼,再与姐妹们玩乐。
不过明面上,她还是百里家的小姐,称百里夫妇为爹娘,与常家无亲属关系,只是来此求学的官家小姐。
日子久了,百里怀宁也就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只是比别人多了一对爹娘罢了。等她长到九岁时,两个爹爹都熬出了头,因政绩出色升官调任迁入京中,家眷自然也是要跟随一同入京。
其实搬入京中规矩颇多,自小在乡下里野蛮惯了的她并不是很喜欢京中处处要守着规矩的日子,但入京后两家人比邻而居,她能同时跟两对爹娘住一起,还能时时去找两个姐姐玩,所以一切也还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那便宜哥哥,万年不变地和她冷脸相对,为了让百里爹娘高兴,看到兄妹和睦的景象,她只能千方百计地去讨好这个异父异母的“亲哥哥”,结果却每次都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久而久之,她也就不执着于与其真正交心了,只要明面上不撕破脸就好。
直到后面发生了那件事,彻底打碎她的兄妹和睦梦,为了逃避当时的处境,她不得不赖上云游到京城的师父,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在外四年不敢回京。
“哎,真是倒霉。”百里怀宁摇摇头,忆起往昔,无尽懊恼。
那件事她真不是故意的,可她确实是干了。
总之不管怎么样,这次回去好好给人道个歉认个错,那事也就算揭过了,至于人家接不接受,那就不管了,反正原本兄妹二人的关系也不好,只是变得更差了而已,有什么打紧的,这次回去主要是看望爹娘的,毕竟自己时日无多了,剩下的时间需好好给两对爹娘尽尽孝道才是。
思绪缥缈间,百里怀宁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山顶的茅屋前,只见一名白衣蹁跹的男子正盘腿端坐于屋旁,纤长十指轻抚腿上的流音古琴,淙淙乐声如山间清泉倾斜而下,悠扬轻远,美妙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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