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明

　　春天一来，那猫就在我家窗户那叫，我孙子英勇的嘞，拿起香烟盒就往窗外外头砸，然后那猫儿就不叫了，给吓跑了！

　　皱巴巴的手拨弄着花白的头发，露出一口镶金的牙，在夕阳下晃着光。

　　一棵老榕树下，树叶垂下如扇随风漂浮，矮矮的红白砖墙边有两人站着，影子拉得老长。

　　“哎呦这猫叫的和婴儿哭喊声那样，烦死个人！”

　　鼻孔朝天，手下意识摆了摆，像是要驱散那不存在的猫叫声。

　　“还是你这小老太太厉害！”皱巴巴的大拇指颤颤巍巍竖起来。

　　“你孙子更厉害，咱这附近就那陆家的丫头天天在那喂猫，还是高中生咯，天天在那混…成绩怕是也要混下去咯…”

　　“别说了，别说了，那两母女走过来了。走走走…”

　　嘴一歪，拍了拍腰，两人你扶我，我扶你的，蹒跚着走远，闲话却像烟味一样滞留在空气里。

　　蓝白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拴在腰间，少女顶着一丝不苟的高马尾，步伐很快却并不慌乱，书包侧袋的水瓶随着她的脚步规律地晃动。前头走着容貌姣好的女人，步态从容，眉眼淡淡，与身后带着点不耐烦神情的女孩形成一种奇妙的默契。

　　墙边的两人不约而同避开她们视线，一个看天一个看地，等人走远了才又交头接耳。

　　“我猜那姑娘又惹事了……”

　　“肯定就是了，这姑娘长那么水灵，偏偏性子野得像小子，听说今天又跟人起冲突了…”

　　“尽给她爸妈找事干…她姥姥前阵子生病，可是念叨着要她好好学习呢…”

　　陆朝明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自己也跟着陷了进去，她没看妈妈，下颌线微微绷紧，目光盯着茶几上的纹路，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陆朝明坐下那一刻，厨房就探出了头，粉色围裙里头是熨帖的白色衬衫，银框眼镜卡在鼻梁上，手还是湿漉漉的。陆霆走进厨房，洗、擦、放，收拾好厨房，端菜到桌子上，看向妻子李晓溪，挑了挑眉，见妻子兴致不高，先给妻子递了杯温水，瞧妻子反应，又倒了杯可乐放在女儿面前的茶几上。

　　“谈判桌上那位，说说吧，今天又是哪路英雄好汉惹到我们明姐了？”陆霆走过去，把可乐递给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开局面。

　　陆朝明接过可乐，没喝，放在手里捏着，罐身发出轻微的细响。她站起身，走到客厅挂着钟的墙前，转过身，后背倚着墙，姿态不像认错，更像陈述。

　　“没忍住，动了手。对方，梁宗华，鼻子见红了。”

　　陆霆眉宇间一下子皱起。

　　“事出有因。他嘴贱，欺负晓雾，不止一次，这次还想动手阴人。”她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烧着火，是纯粹的不忿和护短，“我拦了。”

　　“拦得好！”陆父下意识接了一句，随即意识到不对，“但是闺女，你这‘拦’的方式是不是有点太…物理超度了？”

　　陆朝明嘴角撇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火气下去一点，但肩膀依然绷着：“当时没想那么多。下次…我尽量换个文明点的‘拦’法。”

　　咳一声。陆霆声音严肃了些：“不是尽量，是必须。你的拳头是让你强身健体，关键时刻保护自己的，不是第一选择。尤其现在高三了，心思得多放学习上，姥姥也盼着你呢。”

　　陆朝明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墙上全家福里姥姥慈祥的笑脸，那绷紧的肩膀终于微微放松下来。“知道了。以后会注意方式。”声音低了些，但更踏实。

　　“行，爸信你。”陆父没再啰嗦，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那个刻着陆朝明名字的章和那张“高三潜心学习暂别江湖事宜”的“条款”。

　　陆朝明看到这个，愣了一下，随即有点哭笑不得：“爸，您这预备工作做得够充分的。”

　　“仪式感，仪式感懂不懂？”陆霆把纸笔推过来，“给你妈个面子，签了它，这事儿就翻篇了。”

　　李晓溪女士适时地抬眼看过来，眼神平静却很有分量。

　　陆朝明吸了口气，没再多说，拿起印章，利落地啪地盖下去。

　　“成交。”她说。

　　吃着饭，陆朝明有点走神。鹌鹑是装不成了，但答应的事，得做到。那双丹凤眼里的失神，更多是在思考怎么平衡她心中的“义”和现在的“约束”。

　　看着那大号陆霆，与他的复制粘贴版陆朝明，李晓溪女士放下筷子，用筷子另一头给陆霆夹了块最大的手撕鸡：“快吃吧。”

　　“遵命！老婆！”

　　夜里，一切都安静了。没有猫叫，只有隐约听见哒哒哒上楼梯的声音，那是五楼上夜班收银员姐姐回来了。陆朝明闭上眼睛，白天梁宗华那张讨厌的脸、晓雾红了的眼眶、爸爸的话、还有姥姥病床前的叮嘱…乱糟糟地缠在一起。

　　不合时宜的手机亮屏，睁开眼。

　　【明明，现在是10点，你还没睡！！！】

　　【？游戏挂机而已。怎么了？】

　　【我看你游戏显示在线！你也没睡？】

　　【我忘记退出了！那显示在线，我快睡着了！】

　　【555错了错了】

　　【不怪你，baby，睡不着啊？】

　　【是啊，对了！我听孙尧说明天会有转学生来】

　　【他在办公室挨批的时候听到班主任打电话说的，从海城转过来，成绩超好，在海丰中学全年级第一名！】

　　【我希望是女生，我们可以一起学习做朋友，好相处一点，别再来一个梁宗华就行。】

　　翻了个身，心虚地往门看了看，漆黑的夜里，把手机握在手里，躲在被窝里继续看。

　　【话说回来，饺子！你今天太帅了！真的！】

　　【总不能看着那家伙欺负你。（耸肩.jpg）】

　　【555感动！爱你！】

　　【睡了，明天再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但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又持续闪烁了好一会儿才彻底熄灭。

　　第二天，两人顶着同款黑眼圈，在校门口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叹了口气，然后又忍不住笑了。早读课困得眼皮打架。

　　铃铃铃——

　　“下课了！都不准跑！都给我做眼保健操！窗户打开，门也打开，透透气！老闷着！”

　　“又开始了…”

　　“老师更像骑着扫把念咒的…”

　　纸条传输，有来有回。

　　讲台桌被一拍，个个一激灵，一片人闭着眼，手乱七八糟地在脸上划拉。

　　陆朝明睡了一轮之后，伸了伸腿，老老实实地做起眼保健操。朦朦胧胧睁开一条缝，看见讲台上老师旁边站了个人。

　　风吹起杏色的窗帘，一鼓一鼓的，窗外隐约的装修声、鸟叫声、树叶的沙沙声仿佛都安静了。

　　眼保健操的音乐结束，所有人意外地安静，都睁着眼看着讲台上的转学生。

　　陆朝明此时觉得教室里的空气似乎清新了些。今天风很大，她想着，眼睛却看着讲台的人挪不开。

　　而男孩正看着后黑板上挂的时钟，视线收回，落在中间区域却没有聚焦，卷翘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大概是天生的自来卷，头发蓬松柔软，像刚出炉的吐司。第一天来，没有穿校服，简单的纯白色T恤，隐约勾勒出清瘦的腰线，搭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手臂里抱着两本厚厚的书，黑色书包只随意搭在左肩。简简单单，却干净得晃眼。他站在那里，就比班里大部分吵吵闹闹的男生要高出一截，也安静得多，像是来自另一个次元。

　　脸蛋白净，睫毛弯弯。陆朝明看着看着，心里评价：长得是真不错，就是看起来…挺难接近的。她下意识地避开可能的目光接触，脑子里想的是下午训练课的沙包好像该换新的了。

　　头发像刺猬一样的班主任清了清嗓子：“今天我们一班来了位新同学，万泽州，大家欢迎一下！”

　　同学很给面，尤其女生鼓掌更持久热烈。

　　“好，来自我介绍下。”

　　“你们好，我是万泽州。泽是‘气蒸云梦泽’的泽，州是‘思君不见下渝州’的州…”

　　“他刚刚在说什么？”

　　“好像在说…喝粥？”

　　“笨啊那是古诗！”

　　“什么粥那么厉害啊！”

　　“好臭屁！”

　　班主任敲了敲桌面，教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个干净又略显清冷的声音：“爱好是画画，来自海城。很高兴来到这里。谢谢。”

　　“海城？很远那个大城市吗？”

　　“泽州同学，你座位在第二组倒数第三排。你先放东西，等会吴昊你带你同桌一起去教务处拿下新书。其他人，抓紧时间背一下课本35页，下节课抽查。”

　　“好嘞！”一个留着寸头、晒得偏黑的浓眉大嘴男生一下子站起来，又和旁边同学小声嘚瑟：“我先出去咯。”

　　万泽州朝老师微微颔首，背着包向后排走去。坐在中间靠走道的陆朝明不可避免地闻到他走过时带起的淡淡气味，是阳光晒过后的洗衣粉清香，夹杂着一丝很淡的…素描铅笔的木屑味？她下意识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准备啃一口压压莫名加快的心跳。

　　而万泽州，在走向自己座位时，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那个靠过道坐着、嘴里叼着个苹果、眼神有点探究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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