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大婚(修)
天元二十年的冬雪由北往南,从长安城弥漫至皖南,没有被寒意包裹的是望不尽的红绸,而布满红绸的是牛渚矶东南处的一座白墙黛瓦,四水归堂的私宅。
此时灯火通明,此地人头攒动,主家为办喜事已精心筹备多日。
府中正厅中央有一名为琴瑟堂的匾额,两旁刻有“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的诗句,再往下便是居中而置的紫檀木桌,此刻正有两仆布置木桌,一人在东方位放花瓶,一人在西方位摆铜镜,两人忙中还不忘好奇。
“那人松口了?”花瓶丫鬟问道。
“可不是。”铜镜丫鬟低眉答。
“少主风姿绰约,剑道第一,她不过是一无名无姓的乡野村妇,高攀少主是她八世福分。”花瓶丫鬟心里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在她眼里少主这样的有情郎着实少见,宁愿自毁前程也要和这村妇在一起,明明夫人已松口纳妾,少主非要娶妻,当真是有情呐。
“那人……甚美。”铜镜丫鬟没读过书,也不识得几字,但那人之貌美,是她生平见过之最,就连夫人气少主在婚事上固执己见,待见那人样貌后,也连连感慨万千,只说:有美人如此,不怪我儿沦陷。
“不过漂亮罢了。”花瓶丫鬟也不反驳,今日大婚,除开府中人,再无其他人参加婚宴,少主虽早修书给远在长安的夫人,请她过来,但夫人不来,旁人又怎敢忤逆夫人来承认这门婚事。
花瓶丫鬟念及此更有理由继续替自家主人抱不平,“少主也忒由着她,要我说直接纳了,生米煮成熟饭,那村妇岂有不从?何苦还等她四年……”
“主人家的事,是你们能嚼舌根的?”老妇刚从外出忙完进来,她不满地瞪一眼花瓶丫鬟,“摆好你的东西,扣半年月钱,再打十板子,若还有多嘴,直接发卖。”
众仆闻言吓得跪下,尤其是刚刚多嘴的花瓶丫鬟直冒冷汗,她知王妈妈一句话,不是吓人,只怕做不了府中一等丫鬟事小,发卖去了青楼才得不偿失。
这会儿后悔已晚,王妈妈素会杀鸡儆猴,她也只悔嘴快害自己一生。
插曲一过,王妈妈谨记自己职责,她细细查看前厅乃至洞房的布置,小到红绸的质地,大到物件的选材,样样都是少主细心交代的,样样都是少夫人喜爱的。
王妈妈深吸一口气,交代几句后便带着一队人马往后山深处走去,约莫走了一刻钟,又打开重重暗门,这才到新娘子的住所。
她站在寒铁特制的鸟笼外,恭敬正色道:“老奴请夫人上轿。”
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不同于前厅的热闹,后院的喜庆,地牢是寂静安宁,王妈妈久等不到回答,壮着胆子微微抬头,入目是一位桃李年华的少女正在对镜上妆。
她离少女隔了三米,只见铜镜中的少女双眉似远山,本应巍峨自在,奈何杏目流转缕缕哀怨,平添悲愁。少女眉中心用红宝石点缀,头戴莲花玉冠,加以珍珠装饰,身穿真丝喜服,可谓华丽贵气。
只是少女一双无神的双眼,让王妈妈心惊,这四年里,加上今夜,她总共只见过少女四面,但那双炯炯有神,倔强倨傲的双眼令她难以忘怀,可这第四面,少女的眼睛只剩空洞。
有那么一瞬,她在想,少主娶回一个空壳真的会开心吗?
“夫人,吉时降至。”王妈妈想归想,却不敢忘记最重要的事。
高辛玉回头一看,似有失望,她轻哼一声又扭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旋即推开为她添妆的丫头,起身站起来。
高辛玉环顾四周,往日这里一到了晚上便陷入无尽黑暗,地牢被李慕知打造成鸟笼的模样,日常为她送饭为她洗漱的丫头都是哑巴瞎子,而她被困在此处已有四年。
这四年来,她每日都痴痴呆望牢里唯一一丝光亮是玉玦大小的洞,是太阳唯一能穿透进来的地方。
她的四肢皆用寒铁打造的铁链束缚,抛却地牢的暗无天日,不得自由,她的吃穿用度比在修真界做剑修富贵精致多了。
那人没想虐待她,铁了心要困住她。
第一年,她嘶吼着找他拼命,但灵力尽毁的她又怎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对手。她叫嚷着要复仇,在李慕知宛若调情般的对视中愈发生恨。
第二年,她开始辱骂,他在的时候也只会笑着听她骂,偶有回应,离开前再留下一句,阿玉,你连骂人也这样令我心动。他不在时的骂声,就连回音都没有。
第三年,她学会沉默,她不找李慕知说话,就跟伺候自己的丫头们聊,聊自己的过往,聊小时候练功的趣事,但丫头们从不回应,高辛玉也不在乎,她只想和李慕知以外的人说话,她不说痛苦,不说仇恨,只日复一日诉说人生前十五年的快乐,夜深人静又独自想起被李慕知灭门的一夜。
就在无数个日夜中,高辛玉在骨血里刻下终生也无法洗去的——往日的欢愉同当下的痛苦对比出来的伤疤。
后来李慕知告诉她,丫头们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会说话。李慕知说,所有伺候她的人都不能乱说,那么只有哑巴才能做到。
世上哪有那么多哑巴,这些人又是怎样出现在这里,高辛玉不敢细想。
于是,她变成行尸走肉,眼睛里再没有对出去的渴望,也没有与人交流的欲望。
有些东西似乎在脑海里慢慢消失,她慢慢记不清爹爹的脸,慢慢忘记自己以前是斩妖的剑修,她甚至记不清自己佩剑的名字。
哦,对了,我的佩剑呢?
直到第四年的中秋月圆夜,李慕知喝醉了将她抵到墙上,痴痴地,呆呆地,奉她为自己的佛,在耳鬓诉说自己的欲望,高辛玉看着左手上的时明时暗的玉镯,四年来她夜夜用心头血滋养这样一块魔镯,这是她逆风翻盘的本钱。
时隔多日,她主动和李慕知说话:“你有爱我吗?”
这是她的妥协,李慕知一下就懂,他起身望像高辛玉,然后将她紧紧抱住,嘴角有压抑不住的笑意。
四年了,四年。
这块令他又爱又恨的玉终于愿意接受他了。
红烛碍眼,王妈妈又一次提醒打断了高辛玉的回忆,她开口:“将这个洞填了吧。”
王妈妈知道少女今夜后会是自己的主子,于是一拍手安排护卫即刻用红布将洞填满。
高辛玉嘲笑看向消失的洞,又摸摸束缚自己的铁链。
她深知,那道光,从一开始就没有。
众人从地牢往上走,高辛玉坐在轿上,用手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是烛火通明下颜色各异的寒梅,李慕知素来喜欢用梅花比喻自己。
她高辛玉真是个寒梅一样的女子吗?
今日的大婚让她想起四年前的大婚,不同今日想杀了李慕知的心情,那时她满心欢喜地要嫁给他。
四年前,云梦泽。
一样的大婚,一样的新人,不同的是万剑阁的大婚有高堂在上,亲友满座。
那时夫妻对拜结束刚结束,高辛玉由喜婆带着回到洞房。李慕知还有酒要吃,她只需安安静静等到她的丈夫掀起她的盖头,这一切才算结束。
少女对未来的新婚生活充满遐想,她想着今晚师弟们定要多灌他喝酒,又想起他那沾酒就脸红的体质,嘴角弯成月牙。
酒席上,众人刚敬第一杯酒,便有些昏昏沉沉,李慕知眼角在笑,只是笑意很冷,他确保在场所有人都喝下一杯酒后,就亲自端上一杯敬他的师父,他的岳父,他的仇人。
高辛山对李慕知甚为满意,他点点头一饮而尽,谁知酒杯刚见底,他就闷哼一声。
“师父!”众人见状立即拿起武器做出防御状态,只是全身灵力散尽,武器在他们手里再不能发挥作用,如同破铁一般,但仍有心系师父的弟子,挥舞着刀剑向前冲去,奈何被一众黑衣人团团围住。
高辛玉将手撑在座子上,抬眼一看,心里一惊,这二十名黑衣人有十五位金丹,五位元婴。今日难逃一死,高辛山短暂回归一生,只有一人会如此大费周章来灭万剑阁满门。
一片混乱之际,恰逢鞭炮雷鸣齐奏,又有谁会知喜宴上存在单方面的屠杀。
高辛山吐出黑血,剑上有毒,是离欢剑,是他的配剑。是他束发时自己亲手送给他的礼物。
高辛山强撑力气看向眼前之人,周围红烛通亮,李慕知面色如霜,红烛再多也温暖不了他。
他张了张嘴,手往少年脸上伸,可惜李慕知转动离欢,高辛山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就断气而亡。
“不要!”
“师父!”
弟子们见此场景顾不得自身难保,就像是被蒙住眼睛的战马,一刻也不停,一丝痛也不知,他们往前冲,即便剑断了,血流尽了,仍旧凭着一口气向师父的方向奔去。
李慕知冷笑:“不留活口。”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洞房中的高辛玉越等越不对劲,为什么空气中有一股浓厚的血腥味,而且闻起来很新鲜,人数也很多。
她皱紧眉头,顾不得李慕知还没有亲手掀盖头,她想事态紧急,他一定不会生气。高辛玉把盖头丢在一旁,拿起夜雨剑往外走,刚打开门就看见李慕知小跑过来。
“阿玉,外头有人来寻仇。”李慕知焦急地说,“我们赶紧去帮师父。”
高辛玉看他满身血渍,边跑边担忧:“你没受伤吧。”心慌之下,高辛玉竟也不曾发觉李慕知称高辛山为师父,而不是岳父。
李慕知摇头:“先救师父要紧。”
高辛玉不疑有他,飞奔至前院,她以为她心里准备好了,可她当看见爹爹半跪于血泊中,双目呆滞直视前方,死不瞑目的惨状,高辛玉还是发出了悲伤的呜咽:“爹爹。”
“爹——”
“爹爹——”
少女的声音比今夜的大雪更寒冷。
高辛玉心底一颤,爹爹武功盖世,究竟是什么高手仅用一招就能了结他。
她的脑子很混乱,融化的雪掉落在她的眼睛,挡住了前方的视线,明明父女两人相隔不到十米,可这条路是如此的漫长如此的难走,万剑阁少主向来傲气,不卑不亢,这一次她却连滚带爬地奔向自己的父亲。
似是亲人间的感应,在高辛玉叫高辛山的那一秒,就那一秒,高辛山闭上了双眼。
就在高辛玉狼狈不堪地跑到高辛山面前的那刻,这位在修真界顶天立地了大半生的君子倒在血泊中,高辛玉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她想要将父亲扶起,却发现怎么都做不到,怎么都做不到啊。
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
少时,高辛玉游走于四海,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如今才知困于万剑阁一隅,方知自己亦有无能为力之时。
“阿玉。”高辛玉身后有一温柔的声音传来,“不要伤心。”
高辛玉没有回应,顷刻之间,不等她反应过来,一把她无比熟悉的毒剑刺穿她的命门。
“是你。”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