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为引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谢昭华踉跄着往前挪动半步，脚踝上的铁链立即被积雪缠住。押解的官兵挥动马鞭，鞭梢擦着她的耳际掠过，在粗麻囚衣上抽出一道裂痕。

　　"快走！天黑前到不了驿站，都得冻死在这！"

　　她垂眸看着没入积雪的赤足，十指早已冻得发紫。三年前被灌下鸩酒时喉间灼烧的痛楚突然翻涌上来，混着北境寒风刮进肺里，激得她弓身咳嗽。喉间腥甜漫开，她不动声色地将血沫咽了回去。

　　这支押送罪奴的队伍在暴雪中已跋涉七日。三十六个谢氏女眷，如今只剩十九人。昨夜又有个十岁的堂妹被拖出破庙，今晨人们在雪地里找到她时，小姑娘蜷得像只冻僵的雀儿。

　　马蹄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谢昭华最先察觉异样——那蹄声太轻，像是裹了棉布的。她猛地抬头，正看见三道黑影从山崖跃下。雪亮的刀光劈开灰蒙蒙的天幕，为首的官兵甚至来不及拔刀，头颅就滚到了她脚边。

　　"一个不留！"蒙面人低喝。

　　尖叫声炸开的瞬间，谢昭华已经扑倒在地。铁链擦着后颈掠过，她顺势抓起地上的断刀。刀刃割破掌心，温热的血融化了指缝间的冰碴。

　　当第四个蒙面人倒下时，剩下的刺客终于发现了异常。谢昭华贴着倾倒的马车残骸喘息，左肩的伤口正往外渗血，在雪地上洇出暗红的花。她数着脚步声，在第五步时突然旋身，断刀精准地刺入对方咽喉。

　　"谢家枪法。"蒙面首领眯起眼睛，"果然是你。"

　　铁链突然绷紧——有人踩住了她脚踝的镣铐。谢昭华就着这个姿势仰面倒下，袖中暗藏的薄刃滑入掌心。寒光闪过，刺客的胫骨应声而断。

　　雪越下越密，像要埋葬所有罪恶。当最后一个刺客的尸身重重砸在雪堆里，谢昭华跪坐在血泊中，握着从对方心口拔出的短刀。刀柄上熟悉的螭纹让她瞳孔骤缩——这是御前侍卫的制式佩刀。

　　"阿姊......"

　　微弱的呼唤让她浑身一震。转身时，铁链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红痕。十三岁的谢明玥被压在马车下，半张脸浸在血泊里。谢昭华扑过去徒手挖开积雪，指尖碰到妹妹冰凉的手腕时，听见自己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三年前的雨夜也是这样。她跪在刑部大牢的积水里，看着父亲被铁钩刺穿琵琶骨。那些人说谢氏私藏龙袍时，母亲正将最后一支金簪刺进咽喉。血溅在《女诫》上，把"贞静贤淑"四个字染得通红。

　　"拿着这个......去青州......"谢明玥将染血的玉珏塞进她掌心，孩童的眼睛里泛着将死之人的青灰，"祠堂......东墙第三块砖......"

　　怀中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谢昭华慌忙去按妹妹颈侧的伤口，却被喷涌的血溅了满脸。温热的液体滑过下巴，让她想起及笄那日母亲为她点的口脂。那天沈宴送来的东海明珠还在妆奁里发着光，转眼就成了抄家官兵靴底的碎屑。

　　雪地里传来细微的响动。谢昭华缓缓抬头，看着最后一个活着的蒙面人正在爬向掉落的信号筒。她捡起那把螭纹短刀，刀尖抵住对方后颈时，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问："谁派你们来的？"

　　回答她的是突然暴起的匕首。谢昭华偏头避开，刀刃擦过脸颊的瞬间，腕间铁链如毒蛇般缠上对方脖颈。锁链收紧时发出的咯吱声，和三年前诏狱里的刑讯声重叠在一起。

　　"沈宴..."垂死之人从喉间挤出破碎的笑，"他会把谢家人...一个个...碾成齑粉......"

　　谢昭华松开铁链，看着那具尸体滑进雪堆。指尖触到腰间暗袋里的瓷瓶，那是她这三个月来从不同官兵身上偷来的砒霜。每日半钱的剂量，足够让整支押送队在抵达漠北前陆续"病逝"。

　　但此刻计划全乱了。

　　她跪在雪地里解开妹妹的衣襟，果然在贴身小衣里摸到半幅血书。借着渐暗的天光，她看清上面凌乱的字迹：七月廿三，玉京楼，玄鹤先生。

　　这是谢家暗桩的联络方式。父亲曾在醉酒时提过，谢氏先祖为防不测，在各地埋了七处暗线。这些藏在《璇玑图》里的秘文，本该随着谢府大火化为灰烬。

　　北风卷着雪片扑进眼眶，谢昭华将血书吞进腹中。喉间的灼烧感漫上来时，她突然想起被鸩酒腐蚀的声带——三年来她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倒成了最好的伪装。

　　戌时三刻，她拖着铁链走进风雪。腰间的暗袋里装着十九个名字，那是这一路死去的谢氏女眷。每具尸体入土前，她都悄悄剪下一缕头发。

　　八十里外有座荒废的烽火台。谢昭华缩在避风的角落，用偷来的火折子点燃枯草。跳跃的火光里，她握住从刺客身上搜出的玉佩。羊脂玉上刻着螭吻纹，却在龙睛处多了一道裂痕——这是前朝皇室的标记。

　　火堆突然爆出火星。谢昭华警觉地抬头，听见风雪中传来马蹄声。这次来的是真正的精骑，玄铁甲胄在雪夜里泛着幽光。为首那人勒马停在三丈外，漆黑大氅上金线绣的蟒纹刺痛了她的眼睛。

　　"三年不见，谢小姐杀人的手法倒是精进了。"

　　沈宴的声音比北风更冷。他翻身下马，描金马鞭抵住谢昭华咽喉时，风雪突然凝滞。他指尖掠过她耳后烧伤的疤痕，那里本该有粒朱砂痣。

　　"当年你说宁嫁贩夫走卒不嫁乱臣贼子..."玄甲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在他眉间积了薄霜，"如今谢家连贩夫走卒都不如。"

　　谢昭华袖中薄刃已出三寸。这个距离，她有三成把握割断他颈脉。但沈宴腰间那串墨玉铃铛让她迟疑——那是及笄礼次日，她亲手系在他剑柄上的。

　　"相爷！」突然有快马冲破风雪，马上锦衣卫滚落在地，「漠北八百里加急！突厥可汗收到谢家军虎符！」

　　沈宴眼神骤变。电光石火间，谢昭华猛地后仰，薄刃挑开他腰间锦囊。羊皮卷轴落入雪地的刹那，她借着铁链重量坠下山崖。

　　呼啸的风声里，她听见沈宴的怒吼混着金铃狂响。崖壁突出的枯枝划破脸颊时，她终于看清卷轴上的字——那是父亲的字迹，写着"臣愿以漠北十三州换吾女性命"。

　　跌入寒潭的瞬间，三年前未被毒酒侵蚀的记忆突然复苏：母亲将真正的鸩酒换给她时，眼底映着沈宴送来的聘礼单。那些东海明珠的檀木箱底，全刻着前朝徽记。
　　潭水裹着碎冰灌进口鼻的刹那，谢昭华反手将铁链缠在腰间。下沉三丈后，暗流突然将她卷向岩缝。后背撞上尖锐的钟乳石时，藏在齿间的玉珏磕破了嘴唇。

　　血腥味引来了更可怕的东西。

　　幽蓝的磷光在深水中亮起，成群的盲鱼擦着她脚踝游过。谢昭华借着微光看清岩壁上的凿痕——是谢家军标记！父亲曾说漠北有三十六处暗渠，皆是开国时谢氏先祖所建。

　　肺叶几乎炸裂的瞬间，她循着箭镞符号往右潜去。浮出水面时，头顶传来兵器相撞的铮鸣。沈宴的亲卫正在崖顶与另一批黑衣人厮杀，血色将雪地染成蜿蜒的溪流。

　　"姑娘好身手。"

　　谢昭华猛地转身，毒针已夹在指间。十步外的青石上坐着个戴青铜面具的白衣人，指尖正转着朵冰雕的莲花。那花蕊里嵌着颗眼珠，瞳孔残留着惊恐的纹路。

　　"青鸾阁办事，向来只收两种人。"面具人弹指震碎冰花，"将死之人，和..."

　　破空声打断了话音。谢昭华旋身避开的银针上，赫然刻着沈宴的私印。面具人轻笑出声，袖中突然甩出玄铁链钩缠住她脚踝："谢大小姐不妨猜猜，你算哪种？"

　　崖顶突然传来巨响。整片山岩在火药冲击下崩塌，碎石如雨砸落深潭。谢昭华借着链钩力道荡向对岸，在最后关头抓住垂落的藤蔓。面具人却立在原地不动，任由落石穿透虚影——那竟是盏精妙绝伦的走马灯！

　　"子时三刻，乱葬岗。"残影消散前，有竹简坠入她怀中，"想要谢明玥的尸身，就拿《璇玑图》来换。"

　　暴雨倾盆而下。

　　谢昭华蜷在猎户废弃的陷阱里，借着闪电查看竹简。泛黄的绢布上画着漠北舆图，却在狼牙谷位置标着枚滴血的眼瞳。这是青鸾阁的"血瞳印"，三年前她在父亲书房见过同样标记。

　　怀中的玉珏突然发烫。谢昭华忍着灼痛将其按进泥墙，青砖竟如蜡油般融化，露出嵌在其中的铁匣。匣中《女诫》封皮下，藏着半幅人皮地图——正是母亲临终前刺在她背上的图案！

　　"原来在这里。"

　　沾着血的手指抚过地图边缘的齿痕。三年来她始终想不通，谢家女眷为何要被集体流放。此刻看着地图上标注的"药人冢"，喉间的鸩酒残毒突然翻涌。当年她们被灌的根本不是毒药，而是用来激活血脉的蛊引。

　　暴雨中忽然传来铃铛声。

　　谢昭华将铁匣沉入水潭，抓起淬毒的鹿角簪。陷阱外响起孩童嬉笑，十二个提灯童子抬着朱红轿辇踏水而来。轿帘掀开时，她看见沈宴的墨玉铃铛系在轿顶，铃舌却是截白骨。

　　"阁主有令，请谢姑娘观礼。"

　　童子们齐声开口，声音却是八十老妪的沙哑。谢昭华嗅到风中飘来的龙涎香，突然想起三年前沈宴陪她祭祖时，祠堂供桌上燃的正是这种香。而当时父亲见到香灰呈现的八卦纹，竟失手打翻了祭酒。

　　轿辇在密林深处停下时，谢昭华腕间铁链已被换成玄玉镯。林间空地上摆着十九具冰棺，每具棺盖都刻着谢氏女眷的名字。她看见自己的棺椁里躺着个戴金丝面罩的女子，心口插着那支本该在抄家时被熔毁的鎏金步摇。

　　"这是你第七次尝试逃出轮回。"

　　轿中伸出的手掀起谢昭华后颈，指尖按在某个陈旧针孔上。她突然头痛欲裂，无数陌生记忆汹涌而来：沈宴在城楼上万箭穿心的模样，顾怀舟捧着《璇玑图》自焚的火焰，还有她自己跪在龙脉深处剜心的场景。

　　青铜面具从轿中飘出，露出张与谢明玥一模一样的脸："该醒了，昭华元年就该死去的...女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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