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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
春三月,洛京降了最后一场雪。
远郊,一辆马车踏着残雪向京而来,车内坐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衣着精细些的正倚着车厢打盹儿,她身侧作丫鬟打扮的则端坐着拧眉瞧她。
“小姐,醒醒,快到了。”小丫鬟语气轻柔,面上神色却说不得恭敬,唤了两声后不得回应,她搭在对方腕上的手便暗暗收紧。
牧昭是被人掐醒的。
进入这具身体已有三日,眼下境况她也已大略知悉。
她,亦或说前身,乃薛国前大学士牧胥遗孙,名唤牧昭,此行要去往薛国国都洛京与自己的国公表哥魏涣之履行婚约。坐在她身侧的那个小丫鬟名唤长宵,自幼随侍她身旁,也是唯一一个跟从她自淮扬北上的体己人。
纵她这两日怕被瞧出异常,对长宵疏淡了些,但以二人的身份关系,这小丫鬟对她的态度,也着实耐人寻味。
既不亲近熨帖,又不尊上敬服,反倒面露不耐,满身怨气,每次对视眸子里十分威胁,说话时声音虽柔却后颌绷紧,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踢下马车再靴沾新泥往她脸上狠踏两脚。
太过反常。
“你不是长宵。”牧昭抽回手腕,白嫩的皮肤上被指甲划出一道红痕。
长宵顺势提腕直袭牧昭面门,欲捂她嘴,却被牧昭牢牢擒住反手按倒,当即单膝跪伏在地,车厢因二人的动作传出不小声响。
长宵吃痛卸力,撇头斜瞪着牧昭,到底没敢大声质问,只用气音怒道:“你疯了?!”
“吁——”
外面一行被专门派来护送二人进京的国公府亲卫听到异响,忙勒停马车,隔着窗牖侧首:“表小姐?长宵姑娘?可还安好?”
牧昭并未开口,只翘起右腿不轻不重踢了长宵一脚,示意她应答。
“无事!我方才犯瞌睡,一不留神头便磕在了车厢上。车内一切安好,有劳焉知大人费心了!”长宵眸中凶光更盛,好容易才捏着娇憨嗓音搪塞过去。
焉知沉吟片刻,“表小姐,您的眩晕之症可有好转?往北再行三四里便是京宁驿站,辛苦您稍加忍耐,等到了驿馆,属下立刻派人去请大夫为您医治。”
“我已无大碍,有劳了。”牧昭盯着窗牖外那道身影,不动声色道。
“职责所在,表小姐无事便好。”焉知轻笑一声,“长宵姑娘,我带了活血化瘀的膏药,不若叫澜辛帮你敷些?”
“不,不必劳烦,多谢焉知大人。”长宵好声好气。
焉知听来想二人确无异常,便不再耽搁,返回车队前首翻身上马,照常带队朝着京宁驿站行进。
马车继续缓速前行,长宵轻舒一口气,败下阵来,小声服软道:“有什么话等到了驿馆,关起门来说。”
牧昭端的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架势,随即松开钳制她的手,又闭上眼睛打起盹儿来。
如她所料,这人果真也不是长宵本尊。外面那一行人是奉了魏涣之的命,特地南下淮扬接她进京的,一路至此寸步不离,好好的小丫鬟途中突然被人替换,不可能不被发现。除非,这人同她一般,芯子占了别人的壳。
京宁驿站地处中原,位于洛京与宁州的分道口,纵向勾通南州与北地,东西通达,东及东海,西到陇疆,是薛国最大、功能性最强的官造贸易型陆路驿站,深得朝廷重看,常年有玄审司乾部派兵驻守,维护秩序安全。
马车徐徐停下,焉知置好踏凳,静立一旁的澜辛便上前搀扶二人下车。
眼下时近黄昏,正该用膳,驿馆内瞧着格外喧闹。
“表小姐,这里便是京宁驿馆了,餐食店宿都已安排妥当,属下还有件要务须得即刻去办,便由澜辛带您先行入内休息。”焉知说着,将一支绑有拉绳的竹节递到长宵手中:“若有急情,可朝着天空拉动此环,属下看见信号,便会尽速赶回。”
是一支穿云箭。
牧昭不语,矜持地点了点头,便率先朝着正门走去,长宵与澜辛二人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呦!三位贵客里面请——咱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守在门口的店小二手一甩将搭在肩上的白巾利落地系在额头上,眉眼堆笑地迎她们进屋。
澜辛上前两步,将一块刻有“魏”字的玉牌拿与掌柜的看:“魏公子先前预留的几间上房可都收拾妥当了?”
“妥当了!一早便收拾出来了!就等几位贵客来呢!您快楼上请!”
郭掌柜瞧见那玉牌心中一惊,旋即稳住心神,面色如常地吩咐店小二带她们上楼。
直到牧昭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大堂内与郭掌柜熟识的几桌酒客才抻着脖子闲侃起来。
“刚才那几个小娘子什么来头?能让郭老板这般狗腿子?”
“瞧着倒是个顶个儿的貌美如花!”
“慎言!你们没瞧见,我坐在这可看得真真儿的,方才那身穿紫衣的小娘子手上拿的,可是国公府的玉牌!”
“王兄!王肆臣!有我孟德庄在,你怕甚……国公府?莫非……是国公爷新收的……诶嘿嘿……”
言语间尽是风流与酒气。
“孟兄慎言!当心祸从口出啊!”几人里还算清醒的王肆臣好言劝着方才屡屡出言不逊的友人。
孟德庄眉毛一竖,刚欲开口,郭掌柜便将一盘花生米不轻不重地往他们桌上一磕,轻轻摇头示意他们莫再多言,自己则揣着算盘避到炊房去了。
这时,邻桌一直暗自观察几人的刀疤大汉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咬着一口生疏的官话道:“敢问几位兄台方才所说的国公爷,可是咱们洛京的魏国公?”
“正是,不知……”看到大汉右臂上那蜿蜒狰狞的刀疤,几人登时后背绷直,警惕起来。
“几位兄台莫怕,俺头回进京,早便听过咱们这位国公爷的事迹,俺发自心底佩服,这才上前打听……”
刀疤大汉憨笑着挠头。
听他这般说,孟德庄立刻放下防备,邀他坐下共饮,又扯着与他说了不少有关魏国公的“传闻”。
王肆臣拉不住他,便只能借口不胜酒力,离席回房去了。
牧昭的房间在三楼最深处。
“表小姐,您住这间,奴婢与长宵姑娘就住在您左手边那间,夜里若有吩咐,只管叫我们。”澜辛引着牧昭进了客房,又将门掩好:“焉知大人晚些时候会来与咱们汇合,他带着侍卫们睡在二楼。”
牧昭稍显拘板地坐在桌边,长宵站在她身侧,十分尽职尽责地为她倒了杯茶。
“眼下也到用膳的时辰了,表小姐,您稍等,奴婢去叫店小二来为您布菜。待用过晚膳,驿馆的周大夫会来给您看诊。”
牧昭感激一笑:“有劳你为我奔走,想来是前些日子路途颠簸,我这才害了晕症,今日已大有好转,便不必叫那大夫空跑一趟了。”
“膳食也不必准备了,我什么胃口,想早些歇息。”
“是。那奴婢便先行告退了。”
“请恕奴婢多嘴,”澜辛顿住脚步,柔和一笑,“表小姐,您不必拘谨,家主已将您入京诸事安排妥当,您可安心。”
言罢,她便施施然退出门外,还非常贴心地闭紧了房门,方便她们二人说些体己话。
澜辛一走,长宵便拖出一张凳子,大剌剌坐下,自顾自端起方才她给牧昭倒的那杯茶喝了起来。
不等牧昭开口,她便怨声道:“平日里你穿了贵人衣裳,便得意忘形,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刻意端着大小姐架子使唤折腾我,我便不与你计较了。但你今日是怎么回事?!说出那种自曝身份的蠢话!若被那个焉知看出端倪,你我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这具身体生前的来历、记忆牧昭一无所知,只能从长宵方才的话中隐约猜出,原身与这小丫鬟都是假货,二人合谋,为达某种目地才冒名顶替来了洛京。
至于真正的“表小姐”与“长宵”,恐怕在国公府亲卫找到淮扬乡下甚至更早以前,便不知所踪了,这才给了二人可乘之机。
“我不过稍加试探,你便如此沉不住气要对我动手,若今日说出那句话的不是我,而是早已起疑的国公府人众,那此刻恐怕你已被请到慎刑司里喝茶去了!保不齐还要连累我!”
牧昭冷哼一声,一本正经地向长宵解释自己的一片“苦心”,说到激动处还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气势唬人,怒其不争的表情更是看得长宵一愣。
“你……那你也不该如此铤而走险。”长宵火气散了大半:“在使命完成之前,我们必须万般小心,不能有片刻松懈!”
“这是自然,”牧昭颔首,“以后不论有何行动,你我二人须得先行商谋,确保万无一失。”
牧昭顿了顿,又道:“我之前刻意伪装的娇弱形象在焉知与澜辛心目中似乎已经根深蒂固,所以你还得继续配合我。此外,你也要继续装憨装呆,以免他们起疑。”
“可以,但……”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牧昭忙摆手示意长宵噤声。
门口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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