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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十月廿一,大雪封山。
官道旁支出的茅草棚被积雪压得咯吱作响,檐角下的破布招牌早结了冰溜子。
王老汉佝偻着腰往灶膛里添了把柴,青烟裹着淡淡茶香在破败的棚子里打转儿。
茶铺开了三十年,头回见这般大雪。
此处是通往峪县的必经之路,地势复杂,若是遇到雨雪天气,十天半月也不见一个人影儿。
王老汉眯眼望向官道尽头西斜的落日,耳边传来马蹄踏雪的脆响。
一匹枣红小矮马歪歪斜斜冲出雪雾,马背上胭脂红的影子随着颠簸将坠未坠。
王老汉快步上前拉住缰绳,却见少女双臂松松环着马颈,长睫上凝着冰晶,面色红润,呼吸均匀,竟是伏在马背上睡着了。
……
柴门被推开,左右厢房里昏迷的玄衣公子和刚安置的少女各占一间。
王老汉心中暗忖,难怪近日眼皮一直跳,晨间他刚收留家门口浑身是血的贵公子,傍晚就又捡了个金枝玉叶的小菩萨。
陶铫里姜汤在火舌的舔舐下咕嘟冒泡儿,空气中混着老姜的辛辣和红枣的甘甜。
姜缓是被热气熏醒的,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颠簸的马背上。
离家半月有余,总算睡了个好觉。
她支起身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入目是斑驳的土墙和漏风的窗棂,屋内陈设简陋却异常整洁。
“醒了?”
粗哑的嗓音惊得姜缓浑身一颤,她转过头对上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一席粗布棉衣的王老汉站在泥炉旁,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怎么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这天气赶路不要命了?”
“往北三十里都是荒山,夜里还有狼群出没......”
见姜缓没有反应,王老汉板着脸,故意将手中铁勺往案上重重一磕,“真是造孽哟!”
“姑娘家这般行事,日后怕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这世间险恶,你看看东厢房的小郎君,差点连命都没喽……”
提起东厢房的小郎君,王老汉叹了口气,不由心生惋惜。
小郎君被人刺了一剑,怕是熬不过今夜,跟着小郎君的侍卫是个忠心的主儿,身负重伤也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寻大夫,可这荒山野岭又赶上暴雪,怕是凶多吉少了......
姜缓垂首听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发间钗子随动作轻晃却在王老汉伸手递姜汤时突然定住。
那双手布满可怖的创口,创口密密麻麻,肿胀发亮,溃烂的皮肉翻卷着,不断渗出浑浊的脓液。
王老汉注意到姜缓的目光,只当小丫头被吓傻了,赶忙将手往补丁摞补丁的棉衣后躲了躲,“这叫冻疮,你这种娇小姐应当从未见过。”
他本想再说教几句,却见姜缓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一个白玉瓶。
瓶盖儿揭开,清苦药香在屋内漫开,“用这个,伤口好得快。”
王老汉常年绷着的脸突然松动几分,他盯着药瓶看了许久,却还是摆摆手,“等春暖花开自然就好了。”
“再说这药一看就金贵的很,用在我这个糟老头子身上纯属糟践。”
姜缓一脸严肃,强硬将药塞到王老汉手中,语气不容置疑,“再金贵也比不过老伯的手。”
药瓶冰凉的触感激得王老汉心中一颤,他突然哑了声,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恍惚间,他竟然在小丫头身上看到了香兰的影子。
自香兰走后,世间再无人问他冷暖,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关切竟让他喉间竟泛起一丝久违的酸涩。
……
寒风拍打窗纸的声音忽大忽小,一屋之隔,淡淡药香裹着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姜缓在东厢房见到了王老汉口中那个差点没命的倒霉蛋。
少年裹在大氅里面色惨白,鲜血浸透纱布在衣襟上洇开一片暗红,他睫毛不安地颤动,脖颈处青筋隐隐浮现,口中无意识地闷哼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姜缓将指尖搭在少年腕脉处,眉头微蹙。
掀开纱布露出狰狞的剑伤,伤口偏离心脏几寸并不致命,只是这毒好生奇怪。
“印堂发青,他中毒了。”
“你懂医术?”王老汉捣药的手一怔。
“略懂”,姜缓将随身的包袱抖得叮当作响,七八个胖呼呼的白玉瓶滚落到床上,“我以前给动物治过病。”
听到姜缓的话,王老汉差点将眼皮翻到天灵盖上去,“啥?你以前是给牲口看病的?”
“那驴马牛羊的方子能往人身上整?”
他急得原地打转儿,最后像是想通了般猛地一拍大腿,“罢了!罢了!横竖那小子现在跟活死人也没区别,死马当作活马医,整吧......”
琥珀色药汁在灯光下晃出细碎金斑,姜缓举着药碗的手因为用力发抖,塌上少年似是听到二人对话,双唇紧闭,任凭怎么撬都撬不开。
她连忙轻声安抚,“放心,放心,人也是医过的。”
王老汉举着油灯的手都跟着颤,“要不还是......”
“救人性命容不得半点犹豫!”
王老汉还未来得及阻止,就见姜缓一手掐住少年下颌,一手端着药碗,膝盖铆足了劲儿重重击在少年腹部。
少年喉间发出困兽般的闷哼,她趁机将药灌入,一气呵成。
浓苦气息漫开的瞬间,少年猛地咬住姜缓尚未来得急抽出的手指,犬齿刺破肌肤的疼痛让她险些打翻药碗。
“松口!”姜缓疼得眼泪汪汪。
一滴血珠顺着指尖滚落,掉进少年唇间,王老汉眼睁睁看着血珠触到舌尖刹那,少年颈间暴起的青筋竟缓缓平息。
姜缓抽出手指时带出银丝,白玉似的指节上赫然两枚血洞,她浑不在意地在裙裾上抹了抹,转头冲呆若木鸡的王老汉笑得灿烂,“瞧,这不是医好了?”
油灯“啪”地炸了个火花,王老汉盯着少年印堂上渐渐消退的黑气,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
谢砚做了个梦,梦里他身着大红喜袍。
烛火摇曳,新娘披着盖头端坐床沿,双手交叠,姿态端庄。
他心跳如鼓,指尖刚触到红绸边缘就醒了过来,喉间呛出一口黑血,浓重的铁锈味在唇齿间漫开。
谢砚记得昏迷前侍卫薛有理拼死将他拖到一户农家,冰冷的雪水浸透衣衫,此刻却触到干燥的粗麻布料。
他发现伤口痛楚减轻了大半,就连呼吸都顺畅许多,只是腹部还残留着古怪的钝痛,仿佛被人狠狠擂过一拳,他本能地摸索暗藏的袖箭,还好还在。
谢砚撑着土炕缓缓坐起,回想起刚才那个奇怪的梦,许是日有所思。
几日前,父亲将他叫进书房,案头摆着份边角泛黄的婚书,“砚儿,即刻启程去峪县,你与姜家姑娘的婚事该定下了。”
谢砚盯着婚书上“永结同心”四字冷笑,前些年谢家被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一夜间京城适婚贵女突然集体染了恶疾,就连七品小官都敢推说自家女儿八字不合。
这纸婚书应当藏了有些年头,平日不见提起,偏在谢家声名狼藉时才翻出来。
想来无非是仗着峪县偏远,消息闭塞,姜家应当还不知道如今的谢家已成了人人避之的蛇蝎窝。
他向来与父亲势同水火,此番破天荒顺了老头子的安排,不过是想亲手扯下这层遮羞布,将这桩婚事搅得天翻地覆。
因是临时起意,他只带了两名心腹随行。
谁料行至山道险处,突然杀出数十名黑衣人,那些淬了毒的剑招招奔着要害,分明要置他于死地。
混战中,一个侍卫将人引开,另一个护着他一路奔逃,可奇怪的是那些刺客分明奔着取他性命而来,追至此处却戛然而止。
思索间,他瞥见床头散落的白玉药瓶。
“百解散?”
百解散解百毒,怕是整个京城都少见,这千金难求的稀世珍药如今却出现在这荒郊野岭,还偏巧赶在他性命垂危之际,天底下哪有这般凑巧的事?
……
雪花簌簌,漫天飞舞。
姜缓蹲在院里用烧火棍扒开栗子壳。
栗子“噼啪”炸开,吓得她跌坐地上,发间松散的钗子从鬓边滑落,“当啷”一声坠入炭灰。
她拾起钗子往脑后随意一别,仰头冲忙活的王老汉问:“老伯,红薯可以翻面了吗?”
话音未落,她忽觉背后有道视线,一转头就见东厢房的小郎君正倚在院内歪脖树上,一袭玄衣如墨色山水般清冷。
谢砚手里捏着半片烤焦的栗子壳,“姑娘这火候......像是在炼丹。”
皂靴碾碎地面积雪,他搓着指尖焦黑的碎屑,目光冷厉。
姜缓抹了把碎发,却不小心在脸颊上蹭出一道滑稽的黑印,她扬了扬木棍上串着的焦黑红薯,面上欣喜不似作假,“醒得真及时,红薯刚烤好。”
谢砚审视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却在看清她的模样时怔住。
眼前少女噙着一抹俏皮的笑意,脸颊上的炭灰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可偏生她眉眼如画,反倒添了几分灵动。
谢砚心头蓦地一软,却又立即警觉起来,语气冷硬,“在下谢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姜缓掰开红薯,金黄的果瓤冒着腾腾热气,她将大的那半递了过去。
“我叫姜缓,公子不必言谢。”
少女的嗓音像一缕缠绵的风,裹着丝丝柔意,不经意就钻进了谢砚心中,撩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酥痒,想抓却无从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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