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落君怀

　　太初二年五月的建康，适逢梅雨时节，屋里纵使放着冰盆，仍是闷热难耐。

　　凤清被身后热烘烘的身体紧紧贴着，很快身上就起了薄汗，睡得不甚安稳。她无意识往里面动了动，想要远离热源，但很快热源又贴了过来，不一会儿还响起了呼噜声。

　　被搅扰了睡意的她，心生烦躁，下意识就朝着声音源头猛地踹了过去，一脚下去，确实清静了，也凉快了不少，她满意地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越修近日方才如愿以偿将惦记了许久的美娇娘娶回家，正觉志得意满，做着儿孙满堂的美梦呢。突然，小腹挨了一脚，若不是准头差了点，他怕是就要废了。

　　他睡眼惺忪的看过去，就看见一条细腿正弯在床中，而罪魁祸首，此刻正挨着墙边睡得正香，小嘴还像鱼儿一样微张着，就差吐泡泡了。

　　他弯了弯嘴角，心里暗道，还是这样可爱，平日里端庄清冷的像个菩萨，一点不似十几岁的小娘子。又起身拿起被子去了外间的小榻，罢了，自己费了好大劲娶回来的妻子，只能宠着呗，便让她这一回吧。

　　越修和凤清大婚将将一月，但距离他第一次见凤清已过去近两年。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南下的官道上，他透过马车窗帘缝的那惊鸿一瞥，凤清正拿着一卷书教小侄子认字，眉眼清冷，宛若九天仙女。

　　只那一眼，便让他魂牵梦萦，难以忘怀。

　　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边已经泛出鱼肚白，今日还有朝会，越修索性不睡了，披上中衣便去了前院练武，这是他从习武开始就雷打不动的习惯，即使如今诸事繁多，依然坚持每天练半个时辰。

　　凤清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她忙坐起身，牡丹听见声音进来伺候。

　　“什么时辰了？怎么不叫我？”

　　“夫人，辰时末了，是郎君让我们不要叫您，说您昨晚没睡好。”看着牡丹眼里的打趣，凤清微红了脸，瞪了她一眼，牡丹吐了吐舌头，上前伺候她盥洗。

　　“今日要入宫拜见太后娘娘，不好晚了，下次记得叫我。”

　　牡丹一边给凤清梳妆，一边安慰道：“今日有朝会，太后娘娘结束后时辰也不早了，夫人不必着急，来得及的。”

　　牡丹手法熟练的给她挽了个惊鸿髻，上面点缀着花钿，两边各插了一支鎏金海棠鸾鸟钗，并一支四蝶金步摇，富贵但又不显繁复。衣衫则是桃红色的襦裙，配着珊瑚色的轻纱外袍，符合她新妇的身份，也衬得她越发的雪肤花貌。

　　一切收拾停当，外厅也摆好了早膳，凤清落座，芍药给凤清盛了碗羊乳燕窝粥，又夹了块马蹄糕，因着怕弄化了妆，凤清小口小口地吃着。

　　用完早膳，已是巳时中了，估摸着朝会快要结束了，凤清也赶紧出门往宫中去。

　　凤清出自京兆韦氏，前朝时便是开国功臣，到了本朝更是煊赫，虽不比得崔卢李郑、王谢袁萧历史绵长，那也是关中世家之首，坊间俚语皆传唱：“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由此便可见一斑。

　　只是她曾祖父去的早，祖父又在中宗皇帝夺嫡中站错了队，才使得韦家沉寂了好些年。好在他父亲颇为争气，放弃恩荫入仕，参加了科举并一举中第，现下已官至门下侍郎。

　　姑母又被先帝看中，先是封为淑妃，后诞下皇子，便被立为皇后，如今太子登基，则顺理成章成了太后。

　　凤清出生时，韦家已经恢复了往日荣光，她又是幼女，从小便被父母兄姐视若掌上明珠，此生受得最大的委屈估计就是少时学堂贪玩被女先生打手心了。

　　尚未及笄时，她便已名动长安，各大世家纷纷明里暗里投来结亲的意思。可惜一朝事变，曾经多少世家公子望不可及的天上月，最终却落在了越修这样一个庶族泥腿子手里。

　　马车到了太和门停下，凤清下车进了宫门，丫鬟仆妇们都不得进宫，只得在外候着。

　　凤清成婚次日，宫里便赐下了诰命——二品永安郡夫人，按制她可以乘软轿，她也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遂也不推辞，径直上了早已备好的软轿，往长乐殿去。

　　如今的皇宫，还是南朝时期的遗留下来的，年久失修，御驾南幸后，征召了数万民夫赶工数月，才有了现今的模样。

　　纵使如此，比起长安的大明宫，还是远远不及，但好在南朝后主也是个惯会享乐的，宫室园林修筑的倒是颇为精巧华丽，如今翻修过后，重重飞檐展翅欲飞，倒也有了几分皇家气象。

　　软轿又行了约摸半刻钟的功夫，长乐殿到了，凤清下了软轿，步行进去。

　　刚走了没几步，太后跟前的青黛姑姑便迎了出来，撑着绸伞给她遮阳，“夫人来得正好，娘娘刚下朝会没一会儿，正等着您呢。”

　　“看来是我来迟了，待会儿太后娘娘怪罪起来，姑姑可得帮我说说好话。”

　　“娘娘哪舍得怪罪夫人呐，娘娘若听到夫人这么说，才要伤心了。”青黛姑姑拍拍凤清的手臂，笑嗔道。

　　说着两人就进到了殿内，“哀家老远就听到你们的声音，说哀家什么了？”太后带着笑意说道。

　　凤清恭恭敬敬的给太后请安，但还没屈膝便被太后阻止了，招手手让她到跟前来，凤清从善如流上前歪在太后怀里，眨了眨眼说道：“说姑母定要怪罪我来晚了。”

　　“你呀，哪回来得早了，也不知你是哪根筋搭错了，平日里看起来挺精神一小娘子，怎地早起如此困难。”太后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

　　“姑母......”凤清拉长了语调释放自己的不满。

　　若是越修在场，定要擦亮眼睛看看自己的夫人是不是被夺舍了，成婚至今，凤清在他面前一直不苟言笑，竟不知自家夫人还有如此娇俏生动的一面。

　　凤清陪着太后笑闹了一阵，眼看着要到午膳时分，太后便吩咐传膳。

　　“今日我特地吩咐准备了烤鹿肉，你最爱的，待会儿多进些，你看你比上回又清减了许多。”太后轻抚了抚凤清的脸蛋，眼里透着心疼。

　　凤清暗自腹诽，都怪某人，搅扰的她睡不好，不瘦才怪呢，“许是夏天到了，姑母知道的，我向来苦夏。”

　　“胃口不好啊，你一向喜欢紫烟做的酱瓜，清爽可口，待会儿走的时候带些，开胃。”凤清也确实馋了，闻言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

　　用过午膳，太后将凤清叫至内殿，屏退左右，凤清知道重头戏来了。

　　“这一个月感觉怎么样啊？”太后依然是关心的语气。

　　凤清知道躲不过去，硬着头皮回道：“也就那样吧。姑母知道的，他就是个莽夫，一天也没几句话好说，反正就这么过吧。”

　　“什么莽夫不莽夫的，他如今是齐国公！你呀，就是被惯坏了，夫妻之间要学会相处，他不通辞赋，你通啊，你可以教教他啊，这何尝不是闺中乐趣。”太后苦口婆心地给她支招。

　　凤清觉得有些别扭，微红着脸，“我为什么要去迁就他，姑母你不知道他有多粗鲁......”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更红了。

　　太后却笑了，随后正色道：“冉冉，你不要带着偏见去看他，他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二十五岁的年纪，一跃成为公爵，纵然有时势之故，但他个人也必有过人之处。如今北方大乱，纵有长江天堑，这南方能安稳几时谁又说的准呢。女子嫁人，得要能护得住你的人才行，风花雪月在烽火狼烟面前不堪一击。远的不说，就说你三姐许嫁的王家，五姓之子，那霍冲说杀就杀了，我们韦家比之王家又有几何？”

　　太后口中的霍冲，指的是先帝时期的河东节度使。

　　建元二十四年二月，霍冲起兵反叛，朝廷紧急征召各地兵马前往平叛，越修便是在这次平叛中，从山南道节度使高朔麾下崭露头角，入了先帝之眼。他屡建奇功，并最终亲手诛杀霍冲，斩其首级送往长安，先帝大悦，不吝嘉奖，特诰封其为冠军大将军。

　　见凤清低头不语，太后继续语重心长的说道：“我知你不爱听这些，可是冉冉，形势比人强。如今纵使你阿耶依然位高权重，可韦家人丁稀薄，旁支也指望不上，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空中楼阁，说不得哪天就轰然倒塌。越修或许不解风情，可他有足够的能力，护住你，甚至关键时刻还能护住韦家，乱世之中，年轻貌美的女子会遭遇什么，不用我多说吧。”

　　凤清闻言面色又白了几分。

　　太后见状，也没再继续，“你以前的房间还留着，去小憩会儿吧，伯齐在陛下那议事，我已经让人去打过招呼了，晚点你和他一起回去。”

　　凤清点了点头，又福了福身，转身离开了。太后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泛出不忍，她知道侄女心有怨怼，可如今这时局，她也无能为力。

　　陛下年纪尚幼，汝阳王俨然已是摄政王，越修手中的兵权更是整个朝廷的命脉，如何也得罪不得。

　　脑海里百转千回，最后，也只能长叹一口气......

　　软轿缓缓经过长长的御街，又往太和门去，这太和门外驻守着如今大梁谁都不敢得罪的神策军，而越修，正是这神策军的统帅——神策军护军中卫。

　　建元二十五年四月，霍冲余孽尚未翦除，西北回鹘又趁机南侵，安西军不敌，一路败退，眼看就要危及都城长安。先帝听闻消息，急怒攻心，吐血驾崩，年仅十二岁的太子临危受命，匆忙下诏迁都建康。

　　回鹘军一路势如破竹，眼看就要追上南下的御驾，幸有高朔率军回援，挡住了回鹘军的进攻，方才使御驾得以平安，高朔又率军一路护送御驾顺利抵达健康。

　　次年二月，陛下于建康正式登基，改元太初，高朔因护驾御敌之功，得诰封汝阳王、开府仪同三司、中书令，一时风头无两。越修身为其心腹，封赏亦是不可少，位居齐国公、骠骑大将军，并执掌神策军。

　　凤清远远看着太和门的轮廓，不禁唏嘘，如今高朔总揽朝政，越修手握神策军兵权，积威日盛，而曾经高高在上的世家却如龙困浅滩，前途未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