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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期”(一)
监护仪的电子音像把生锈的锯子,正在切割陈喻棠的意识。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浓烈起来,门外传来父亲刻意压低的烟嗓:“用她那张尾号1211的卡,对,密码是她妈的生日……”
陈喻棠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结痂的伤痕,那里的皮肉早已失去痛觉,就像她听到"母亲"这个词时,心脏早已不会抽痛。
她早就该知道的,陈挚情从来不会为她花一分钱,哪怕她已经面临着死亡。
这是第六次自/杀未遂,在含下一把富马酸喹硫平片后,脑海里储存的最后的印象是上门要钱的陈挚情破门而入,看见满地的血时惊恐的表情。
他在惊恐什么呢?是在担心自己最后的提款机也消失不见吗。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带着熟悉的烟草味向她袭来,陈挚情裹着风衣进来,袖口还沾着昨夜不知和谁留下的口红印。
他随手将烟灰弹在地上,火星溅到陈喻棠露在被子外的手腕,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痛,以至于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十六万的理疗费,你自己也出得起吧。”他划亮手机屏幕,银行短信的蓝光映出他脸上的贪婪,“你那个什么艺术基金不是刚进账?转五十万给我,你弟的国际班要交...”
陈喻棠突然剧烈干呕,胃液混着未代谢的洗胃药水喷溅在父亲锃亮的皮鞋上。她盯着那滩秽物,想起十五岁生日那天,陈挚情也是用这双鞋碾碎了她准备参赛的画作。
画里少年模糊的侧脸被鞋底纹路割裂,像此刻监护仪上紊乱的心电图。
她突然想到,兴许陈挚情的银行账户永远都会比她的生命体征还要稳定。
“钱...都拿去喂狗了。”她扯掉手背的留置针,“不如你把我器官卖了?”
陈挚情冷笑起来,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U盘——里面装着陈喻棠最后的底线,也是他屡次威胁成功的底牌。
“如果陈大画家没钱的话,这些照片会出现在明早的艺术论坛上。”
陈喻棠脱力的躺回病床上,象征无力的泪水蓄满眼眶,她又一次向陈挚情低了头,“我会让小林在明早之前打给你的,滚出去。”
病房内很快只剩下她一个人,胃部传来灼烧的疼痛,泪水在他苍白的脸上划出痕迹,像是某条已经干涸的河流。
可陈喻棠也曾是被爱簇拥着长大的孩子。
清楠市的夏夜总在蝉鸣中流淌着蜜糖的质感。2001年7月23日,手术室传来清亮的啼哭。
陈挚情望着保温箱里蜷缩的婴孩,在妻子汗湿的掌心写下"喻棠"二字——她是父母亲相恋十三年诞下的果实。
起名“陈喻棠”也是因为母亲的名字中带有“棠”,像某句情诗一般:用我的名字来比喻你。
父亲与母亲皆是名校教授,书香浸染了她的童年,当同龄孩子在堆砌城堡时,三岁的她已能用蜡笔临摹出莫奈的睡莲。人中龙凤的名号在她幼小的肩上轻轻栖息。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六岁生日那天,喻棠抱着新得的《安徒生童话》蹲在书房门口,听见母亲压抑的啜泣从门缝渗出,父亲的研究生跪在客厅,白衬衫第二颗纽扣不翼而飞。
他与一个男学生纠缠,丑闻如野火,烧尽了他在学界的立足之地,也烧毁了母亲的信任。
离婚官司持续了整个雨季。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法院门口,雨水沾在女人颤抖的珍珠项链上。
“你的名字是我永远消不掉的疤痕,”她将童话书扔进垃圾桶,“每次念起都在提醒我,十三年的爱情不过是场行为艺术。”
她的名字成了母亲的伤口,每一次呼唤都淌着血,恨意如藤蔓,从父亲身上爬到了她幼小的身躯上。
母亲最后还是扔下了她,那道背影时常会出现在陈喻棠的梦里,伴随着她儿时的哭声。
父亲的新居藏在城中村的褶皱里。褪色的春联残片在铁门上摇曳,像溃烂的伤口结着暗红的痂。酒精混着霉味在四十平的空间发酵,
她学会在皮带抽来时把自己蜷成贝类。浴室镜中的淤青会说话,肩胛骨上的伤痕是藤蔓状的血色涂鸦。
“痛觉是活着的证据。”
大脑又一次回忆起少年低沉的声音,携带着夏天的气息和炙热的回忆,攻击着她那颗可笑的心脏。
可她的痛觉早遗失在了七年前的仲夏,活着的证据也永远被封存在了那个夜晚,在那之后,身体从未感受到过现在这般剧烈的疼痛。
恍惚间,陈喻棠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这次却混入了雪松尾调的香气,那是被岁月稀释却依然刺鼻的熟悉感。
她的脊椎瞬间绷直,抬眼望去,只会在梦中出现的人此刻就站在不远处,平淡的看着她,也只是平淡的看着她。
而她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眼里也闪过一丝错愕与震惊。
是幻觉吗?
“陈小姐,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叫庄穆羲……”
陈喻棠突然狠狠的掐住自己的大腿,指甲嵌入肉里的那一瞬间,十七岁的庄穆羲又一次在她的耳边低语。
痛觉是活着的证据。
可此刻真实的痛觉又让她感觉到恐慌——这并非天堂或者地狱会有的知觉,她还活着,而活着的庄穆羲还站在她的眼前。
她反复揉搓被掐出月牙印的皮肤,仿佛要擦掉某个荒诞的幻觉。
接着,庄穆羲又一次开口:“您手腕上的伤口有些开裂了,需要重新包扎。”
陈喻棠咬住舌尖,铁锈味与记忆中的初吻重叠——十七岁盛夏的琴房里,她撞破他唇角时也是这般腥甜。
“把手伸过来。”
庄穆羲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前还要冷淡,触碰到陈喻棠手腕的指尖有些发凉,只有他觉察得到自己的声音和手其实都在颤抖。
这样的重逢方式实在太戏剧化了,他从未想过,自己回国治疗的第一个病人竟会是自己余情未了的初恋女友。
碘伏在肌肤上绽开黄褐色的花,陈喻棠的呼吸在慢慢失去平衡,变得紊乱,手指顺着血管开始发麻,呆滞过后迎来的是无止境的崩溃。
“陈小姐,你还好吗?”
监护仪突然发出警报。陈喻棠看着心率冲破130的波纹,终于确信这不是濒死的走马灯。
真正的炼狱,是让你在绝望中清醒地活着,而救赎者偏偏长着施暴者的眼睛。
“陈小姐?陈小姐……”
耳鸣掩盖过庄穆羲的声音,监护仪的警报声与记忆中的登机广播重叠成刺耳的轰鸣,喉咙里泄露出被压抑的哭声。
她本以为七年的时间足够磨平一切,以为可以像个陌生人一样接受他的治疗,把年少的经历当做荒诞的梦境。
可身体告诉她,两千多天也仅仅只是为回忆铺上了一层尘埃,而庄穆羲像汹涌的海水,冲走了保护层——所有痛苦和甜蜜在此刻都暴露无遗。
“出去……求求你……”陈喻棠此刻的语言表达能力近乎丧失。
和庄穆羲的重逢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么狼狈又病态的。
听到她的哀求后,庄穆羲愣神了一秒。
印象里的陈喻棠总是傲娇又硬气,从没向谁低过头。
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他究竟错过了多少?
庄穆羲临走前替陈喻棠盖好了被子,“有什么需要就按铃,我的办公室就在隔壁。”
直到他离开病房后,陈喻棠的情绪才彻底的决堤,堆积在喉咙里的哭喊也在此刻爆发。
庄穆羲花了十二年编织了一场独属于她的梦,在梦里,被父亲家暴后会有“碰巧”送上的碘伏和纱布,缺少的书本费也总会因“意外”而被填补,早晨的桌箱里会有“小猫叼来的”不重样的发卡和皮筋。
有艺术节后台特别的告白,有穿孔时温热掌心的陪伴,有亲自谱曲词的《荆棘玫瑰》。
可他又亲自撕毁了一切,伴随着杳无音讯的离去和飞机起飞的轰鸣声仓惶落幕。
再次重逢时,他的客气和疏离像一把钝刀在凌迟着陈喻棠的心。就仿佛一切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她是梦蝶的庄周。
庄穆羲站在门外,听着屋内陈喻棠的哭声,心脏一阵接一阵的绞痛,手掌紧握成拳。
办公桌前,庄穆羲抬眼扫过日历——12月11日,二十五年前的今天,他降临于这个世界,降临于一个只有利益的家庭。
2000年,庄穆羲诞生于千禧年的第一场雪,他的降生并非爱的颂歌,而是中产阶层的一场交易。
父亲是商海巨鲸,母亲是外交场上的冷艳蔷薇,联姻的锁链将他们捆绑,而他,不过是锁链上镶嵌的冰冷宝石。
庄家别墅的落地窗永远蒙着霜。
七岁的庄穆羲跪在大理石地面擦拭父亲打翻的红酒,暗红液体蜿蜒如血泊,倒映着天花板上垂落的吊灯。
母亲的行李箱轱辘声每月准时碾过玄关,外交官的鳄鱼皮手袋里装着各国语言的"我爱你",却从不肯施舍半句给亲生骨肉。
钢笔尖在处方笺上洇出墨团时,庄穆羲正盯着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荆棘玫瑰》残谱。
窗外的积雨云压得很低,手机开始颤抖,来电人显示:“母亲”。
“生日快乐。”林妤楠的祝福裹着香槟杯碰撞的脆响,“何氏集团的千金刚从帕森斯毕业,过几天回来认识……”
钢笔尖刺穿处方笺,庄穆羲转椅转向落地窗,“您应该去找我弟弟庄竹青,而绝非来找我这个外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电话那头一阵混乱,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似乎是换了个地方,“三年前是你不懂事,你说的话我都可以当儿戏,但你现在已经25了,不结婚你是想要孤独终老吗?还是说……”
听着林妤楠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庄穆羲闭上双眼,他几乎能预料到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果不其然,听筒传来水晶杯碎裂的锐响,“你又遇见陈喻棠那个贱丫头了?”林妤楠的声音突然尖利,“我当年资助她的钱还不够吗,她拿我们家的钱还不够多吗?为什么现在还要和她纠缠?”
“你知道如果被媒体知道了会有多丢人吗?庄氏继承人和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精神病有纠葛……”
庄穆羲看着袖口处隐隐露出的蝴蝶刺青,这是十年前陈喻棠亲自为他设计的图案。
“2018年6月22日,你的秘书在我的橙汁里混入了过量的安眠药,在诱导我喝下以后把我送到了奥斯陆,您这些年在我身上的开销我也在三年前一并还给你了,您还需要我做什么?”
“三年前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不会去接手庄仁君的事业,您也绝对不会因为我而失去庄太太的身份,庄竹青也是您亲生的,不是吗?”
女人的尖叫通过电磁波穿透了他的大脑,七年前,相同的声音如同项圈般勒住了他的咽喉,将一切希望和生机都勒到窒息。他的情绪依然稳定,无关痛痒的像个局外人。
“以后您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帮,感谢您给予我生命。”
电话挂断的很干脆,就像他当年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经济学教材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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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计划是想写快节奏的短篇的……感觉进度根本推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