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讣告
安屿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看到自己的讣告的。
辞藻华丽,行文悲切,虽极力想向外界证明安家哀思,仅半张A4纸的篇幅,到底还是暴露了骨子里的冷漠。
人还活着,讣告就已迫不及待拟好。
盛夏骄阳似火,安屿却觉得手中这张薄如蝉翼的纸片散发出无尽寒气,从指尖蔓延至心脏,让他浑身忍不住颤抖。
原来,只有他自己才惦记着十八年朝夕相处的情份,而昔日舐犊情深的父母,早就盼着他快些去死了。
“嘶啦!”薄纸猝不及防被拽走,只在他指间留下捏得褶皱的一角。
“怎么样,写的很不错吧?”来人将残缺的讣告摇得哗啦作响,仿佛它只是一张无足轻重的废纸,挑衅道,“这可是父亲专门请复大中文系教授执笔的,一字千金呢!”
安屿回头,正对上一双与安父别无二致、精明狭长的眼睛。
是安怀宇——安父安母真正的儿子、安家唯一的继承人,却因医院的过错而流落乡下,成为八岁丧父、十七丧母的可怜孤儿。
若不是安家发现及时,恐怕早惨死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
经历过这么悲惨的人生,一朝回归,自然对他这个偷走自己富贵人生的假少爷恨之入骨。
安屿完全能理解他所有委屈与怨恨,从不与他起任何争执,同往常一般顺从道:“是,的确写的很好,我很喜欢。”
安怀宇却并不因此而轻易放过他,反而更加刻薄道:“既然喜欢,就别辜负它,千万要快些去死,才好让它早日发挥作用。”
这句话太恶毒了,安屿实在没法为配合他无下限诅咒自己,只能缄默,转身离开。
“干什么去?”安怀宇一把扣住他的肩膀,“经过我允许了吗?!”
力气并不大。奈何安屿天生心脏有恙,自身世揭晓后又停了治疗,身体已虚弱到极致,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对抗。只能停下脚步,无奈解释,“抱歉,我只是觉得,不看见我的话,你的心情或许会好一些。”
“哦?这么贴心?”
安怀宇指甲恶狠狠掐进他皮肤,“好啊,想让我心情好的话,就去把外面的餐具搬来宴会厅吧。那可是我,不——我们明天成人礼要用的呢。”
“我们”二字,被安怀宇刻意咬得极重。
是对他这个假少爷,赤裸裸的羞辱。
安屿知道他的小心思,却没空难过,满心唯有惊悚,“所有餐具?”
“怎么?”安怀宇凉凉道,“嫌太少吗?”
不,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这是安怀宇回家后的第一个生日,还正好是十八岁成人礼,安父安母足足邀请了近百人参加。
按照以往规格推断,每位宾客至少需要配备六种餐碟、四种杯子,再加上刀叉汤勺等配件,用到的餐具,足有上千件之多!
而他从昨天开始就有些低烧,今天更是早午饭都没有吃,这会儿只站着都费劲,怎么可能做得了那么重的体力活?
可安怀宇眼中跳跃的光兴奋又残忍,但凡多争辩一句,他一定会加倍为难。安屿只能咬了咬下唇,隐忍道:“不,不嫌少,我这就去。”
“乖。”安怀宇松开钳制他的手,却又重重拍下,虚情假意道,“我会吩咐厨房,一旦做完那些工作,立刻就给你准备晚餐。加油哦,慢慢干,别太累了。”
安屿脆弱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力量,被他拍得双腿发软,忙扶住一旁的桌子大口呼吸,稳住心跳后,一秒不敢停留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很清楚地知道,安怀宇听似友善的一席话,实际要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不搬完那些餐具,他的晚饭也得泡汤。
得尽快做完才行。
生日宴设在梧市最大的酒店,从宴会厅到大门足要步行五分钟,午后的太阳又最为毒辣,仅走到地方,安屿就有些气短了。
管家撑了把纯黑的遮阳伞候着,见他前来,翻着白眼道:“还当自己是安家少爷呢?干个活这么磨叽,耽误了怀宇少爷的成人礼,我看你这条贱命拿什么赔!”
从前点头哈腰、恨不得躺在地上让自己踩着走的人,一朝身份变换,便恨不得将他踩在脚底了。
安屿没有多余的精力和他计较,装没听到,只问,“东西在哪里?”
“这儿。”管家冷笑,指向身后,“这些,全都是。”
安屿心头一沉。
管家身后,半人高的大箱子足有十多个。
管家将他沉重的表情尽收眼底,幸灾乐祸拍手,“都听好了,给我各司其职,干好自己手头的工作。但凡有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就别怪刘某不客气。”
“是,刘总管!”安家其他下人立刻整齐划一回应。
其他外聘的临时工作人员虽也跟着答应了,却欲言又止,面面相觑。
原因无他,只因李总管针对的那个少年,实在太过孱弱。
瞧着是十七八的年纪,身高却不足一米七,皮肤薄到几乎透明,甚至能清晰看到脖子和手腕处纤细的青色血管;
五官虽精致,可惜氤氲着浓稠的病气,眼底和眼尾布满不健康的红,本该红润的唇却又毫无血色地白;
身上更是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消瘦得像片枯叶,只需一阵风,便能轻易将他刮走。
让这样一个柔弱的人,独自搬完那么多东西,简直就是虐待。
只可惜,众人虽于心不忍,却到底不敢公然违背安家,只能强行无视。
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况,第一次经历时,安屿倒是真委屈到流泪过的,后来次数多了,便也习惯了。因此并不顾影自怜,干脆利落地开始工作。
箱子太重,只能将一箱东西分三四次搬。
安屿蹲下身子,将里面的餐具小心翼翼拿出,直到重量减少到自己能承担的程度,这才抱起它,缓慢向宴会厅走去。
烈日暴晒,不出三分钟,衣服便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粘在身上。
可进了宴会厅,冷气又开到最低,潮湿的衣服顿时凉如冰壳,叫他忍不住直打哆嗦。
而同一屋檐下,安怀宇穿着量身定制的西装,一左一右挽着安父安母的臂弯,在鲜花锦簇的舞台上预演走位。
台下欢呼喝彩的,则是昔日与他嬉笑打闹、无话不谈的好友。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无视了他,眼里只有这个全新的安少爷。
安屿强忍鼻间酸涩,摆好餐盘,飞速逃离。
他逼着自己调整心情,专心干自己该干的事情。
一趟……两趟……十趟……二十趟……
安屿的脚步逐渐虚浮,十根手指逐个磨破出血,来来往往的人群,却始终无一人出手相助。
下人们避之不及,安父安母冷眼旁观,安怀宇更是与那些曾经的好友们开了香槟,居高临下俯视他的苦难。
咸辣的液体划过眼角,安屿分不清那究竟是泪水还是汗水,只能胡乱将它抹去。
模糊的视线却没能随着水珠消失而变得清晰。
安屿再次抬手,才发现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胳膊了。
无力感很快席卷全身,顷刻之间,他双腿也失去力气,身体轰然倒地。
冷空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地板更是冷如寒冰,安屿没有力气爬起来,甚至连蜷缩身体都无法做到,只能任寒气丝丝缕缕地向骨缝里钻。
意识模糊间,耳边传来安怀宇欢快的庆祝。
“哈,真的搬了一半还多,我赢了!给钱给钱!就说他们这种流着穷酸血液的人最能吃苦了!”
昔日好友连连奉承:“啧啧啧,还是怀宇厉害,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没有一个人想扶他起来。
安屿无助躺在地上,无助感受着生机从身体里流逝。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终于听到易婉丽——那个曾经抱着他哼唱摇篮曲的“妈妈”,冷漠到残忍的嘱咐。
“总算能甩脱这个狗皮膏药了,真是双喜临门。怀宇,去告诉爸爸这个好消息。”
“老刘,送他去医院,随便抢救一下做做样子,讣告等明晚再发,千万别影响怀宇的成人礼。”
呵,狗皮膏药。
他其实一直知道,安家留下他,只是因为他亲生父母已然亡故,生怕将他赶出家门后,会被外界谴责冷漠无情。
为了声誉,对外,他们必须扮演舍不得养子的父母。
只怪他自己蠢笨如猪,圣母心泛滥,明知安家只是做戏,却还是为报答养育之恩自弃尊严,真情实感配合他们表演。
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真是活该!
只可惜,他还没见过十八岁清晨的太阳。
要是能早些醒悟,早些自私起来,只为自己而活,就好了……
**
冷,渗入骨髓的冷。
“轰隆!”
雨夜,雷声响彻天际。
安屿从无边黑暗中骤然惊醒,思绪凌乱如风。
他没有死?
难道这幅破败不堪的身子,在病得那么严重的情况下,竟然挣扎着活下来了吗?
“哗!”不等他思考出答案,狂风乍起,破旧的窗户瞬间被吹烂,水珠和残叶劈头盖脸飞入房间,将他全身浇得湿透,便连身上盖着的薄被,也没能幸免于难。
一同被吹起的,还有张单薄的A4纸。
正正好好拍在他脸上。
想来是安怀宇怨恨他没有死成,刻意将讣告放来恶心他的。
可同样的东西,白日里初次看时他只觉得难过,现在,却只有满腔的愤怒了。
安屿一把扯下,不假思索想要将它撕成两半。
但扫过其中寥寥几个字,他立刻停下了动作,拿到眼前仔细观看。
不,不是那张讣告!
而是……一场拍卖会的请柬!
一场,安家为了庆祝真少爷回归,于半年前举办的慈善竞拍!
莫非……?
闪电刺破黑夜,照亮了他纤细、惨白、却没有一处伤口的手指。
窗外,白日里还郁郁葱葱的树木,此时挂满了枯黄的树叶。
而那扇玻璃窗,更是早在半年前就碎得彻底,后来充当“窗户”的,是一些没人要的破纸箱。
可现在,亮晶晶的玻璃分明才刚刚碎了满地,漂亮得像天上坠落的星光。
安屿掩面,喜极而泣。
苍天有眼,当真听到了他临死前的忏悔,给了他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
窗外,狂风始终不停,将树枝吹得左右摇晃,好不可怜。
可片刻后,它却毅然挣脱树干,自由向远方飞去。
与此同时,安屿也擦干眼泪,迎着狂风暴雨,打开了吱呀作响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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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开文啦



感谢大家支持!这本也会努力认真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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