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堂之上

　　逢清国京城，清都。
　　圣上寝宫阶下，秦霜执剑步步紧逼，围着秦霜的士兵迟迟不敢动手。
　　陆离在寝宫门前望着，寒风簌簌，雪花吹进檐下落在他黑色大氅上。雪无声地下着，可每落地一片雪花都刺耳得很，秦霜剑刃上鲜血滴进白雪里更是震耳欲聋，猩红格外瞩目。
　　“容将军，公主执剑面圣，弑父杀兄，格杀勿论。”陆离的声音刺穿了雪天下兵刃相持的寂静。
　　“ 三殿下三思，公主殿下究竟是圣上爱女，不妨先打入地牢，听候圣上旨意。”
　　“哦？既然如此，那就请容将军先亲自敲断她的手脚吧，倘若她跑了，或是畏罪自杀，你我都担待不起。”
　　“是。”容与走下台阶，每走一步，都觉得身后的目光像一枚枚钢钉钉入身体，锥骨刺心。雪花落入脖颈，容与不禁觉得冷了起来。
　　“得罪了，殿下。”秦霜的剑应声落地。
　　抬头望去，容与好似看到陆离对着她笑了，就好像是小时候他们一起捉弄秦霜得逞后，看着她狼狈样子的笑容。
　　兴帝闭着眼睛听着屋外的这一场闹剧。

　　数日前，南书斋。
　　吕杉颤颤巍巍走进殿中行礼：“老臣叩见陛下。”
　　“来了，来陪朕下下这盘棋。”兴帝盯着棋盘想着该落子何处。
　　吕杉手执白子好似在思索如何破局，“不知陛下唤老臣何事啊？”
　　“你觉得秦霜这孩子如何？”
　　“公主殿下自然是极好的，早年间也随陛下出征，聪慧胆识过人，乃天下女子典范。”
　　“陆离呢？”
　　“三殿下更是天之骄子。”吕杉放下棋子行礼道，“老臣输了。”
　　“那你觉得这王位朕该给谁呢？”
　　“陛下，臣不敢妄言。况且陛下身体已逐渐好转，忧心传位一事未免思虑过重。”
　　“朕属意霜儿。她无意于权力，心中才能装得了天下黎民。你意下如何？”
　　吕杉起身跪下道：“陛下，虽说我朝已破除前朝旧例，女子也可参加考试、入朝为官，但女子为帝并无先例，恐有不妥。”
　　“你不是也说了破除旧例？不破不立。”兴帝抬起头来目光望向吕杉，面色冷峻。
　　陆离正和容与研究兵法战术之时，贴身侍卫送进书信一封。容与正要转身避开，陆离抬手阻拦。书信拆开后只有四字——“霜重添衣。”
　　陆离淡淡一笑，眼底覆上一层寒冰，书信已燃。
　　“ 三殿下稍安勿躁，公主殿下自幼同我们一起长大，我们最了解她不过，她志不在此，而在山水雅趣，倘若圣上有意，想必公主殿下也不会接下旨意。”容与给陆离添了一杯茶道。
　　陆离指尖轻拭茶杯：“阿与，你与其他女子不同，你只想收复失地，平定西廖，无心于权力，所以你不了解权力，也不了解人性。

　　雪已经将地面上的血迹覆盖，漫天大雪纷纷扬扬，丝丝凉意浸入骨髓。
　　容与带着秦霜侍女和自己的贴身侍女叶林在地牢前亮出令牌：“我奉三殿下之命前来审问公主殿下，”随后指了指秦霜的侍女，“这是公主殿下的婢女，按例一同审讯。”
　　“容大将军，您请进。”
　　容与出现在地牢是兴帝意料之中，他不许任何人阻拦。
　　一个狱卒正高高地挥起鞭子朝秦霜抽去，容与推开眼前碍事的人，用左手生生接住了那注满力的一鞭，掌心的血瞬时染了鞭子，容与蓄力一个甩手连鞭子带人都摔到了墙上。那人喷出一口血，便气绝身亡。
　　秦霜微闭着眼睛席地而坐，模糊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掌心内渗出了血，她想过去看看，却四肢瘫软动弹不得。秦霜自己早已皮开肉绽，伤口上沾着牢里的干草，还在往外溢血，泥和血混在一起已经辨不清是黑是红。容与目眦欲裂，喊道：“大胆！圣上都未发落，尔等宵小之辈胆敢对公主殿下用刑？！
　　从不远处跑来一个畏畏缩缩的狱卒，垂手站在容与身后：“回……回将军的话，是三殿下吩咐的。”
　　“滚，都滚出去。”容与恨声道。她蹲下身扶住秦霜的肩膀，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秦霜仰着头看着她的眼睛，有些雾蒙蒙的，看不清：“舒鹤？陆离派你来杀我？”
　　“……”容与本想说些什么，可来意被一下挑明，竟有些语塞。
　　“请自便。”
　　“殿下不解释吗？”
　　“本宫向着父兄弄枪挥剑，天下千千万万双眼睛都已所见，该有何言之。”
　　“奴婢随公主去！”秦霜侍女一头撞到墙上，鲜血直流，不省人事。
　　见状，容与双眉微蹙：“好一个忠仆。”
　　容与道：“殿下且忍忍疼，待叶林给她易容。”
　　不一会儿侍女的脸已与秦霜别无二致，就连身上的伤口都如出一辙。
　　秦霜见状，轻挑眉道：“容将军好手段。”容与怔了一下，“贴身之人的易容之术如此炉火纯青，我和哥哥竟全然不知。不知将军究竟是要待本宫怎样，撞死在地牢不就是畏罪自杀，弑君夺位的罪名已经坐实。”
　　“不知是不必知晓。”容与看着秦霜道，“你若还想活，那公主殿下秦霜就必须要死。”
　　容与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披在秦霜身上，叶林打横抱起她，向出口走去。“小侍女受了刑，走不了了，三殿下还有话要问，我们带她回去。”容与道。
　　走出地牢，容与避开耳目，从叶林怀中接过秦霜。秦霜落进容与怀里的那一刹那就再也绷不住了，不一会儿容与便觉得肩头湿漉漉的，怀里的人还在极力克制自己的身体抖得不那么厉害。容与抱紧了秦霜，将她悄悄塞进马车回到了将军府。安置妥当之后，向陆离府邸走去。
　　此时，公主秦霜弑父杀兄夺位未遂，已于地牢畏罪自杀的消息在清都已然传开。
　　“ 三殿下，我已经杀了公主殿下，她的婢女估计知道自己也难逃一死，在牢里就自杀了。”
　　“嗯。”陆离轻拭着茶杯，盯着杯里的水。
　　“ 三殿下去亲自确认一下？”
　　“不必了，父王都亲自确认了。况且，本王相信你。”陆离抬起头看着容与，笑着说道。
　　兴帝看着那具尸体，终于定下心来。
　　“埋了吧。”
　　“陛下何意，奴才不解。”
　　“与其勉强，不如遂他二人心愿。”
　　兴帝深知，陆离为了王位设局要置秦霜于死地，只有秦霜死了，他才能放过她。秦霜本不愿囚居于这九重宫阙，他动了立她为帝的念头，就已是违背她的心意，并且送她上了一条死路。不如就让她日后安安稳稳地做个寻常欢乐的女子，即使秦霜这个名字已然是身败名裂，命染黄沙。
　　容与看着缠满绷带的秦霜面露不忍之色，又怪自己下手太狠，可她知道陆离命她打断秦霜的手脚就是在试探她，倘若这关不过，到时恐怕不仅救不了秦霜，自己也会失去陆离的信任。她伸手帮秦霜整理了一下碎发，又怪自己无能，没有及时识破陆离的圈套，当她提着剑被围住时才知道为时已晚。
　　容与拿出手帕帮秦霜擦拭着丝丝冷汗，想起儿时秦霜对着陆离和自己一口一个“哥哥”、“姐姐”地叫着，吵着要他们教她舞剑弄枪，可是明明秦霜才是自己的师姐，幼时总以为如此这般是寻常，如今竟像前世一般。
　　“圣上交代我照顾好你，殿下在这里好好养伤。依山城里内乱，圣上派我去看看，等我回来，那时大抵也是春天了，你也痊愈了。
　　容与将手帕放在枕边，对秦霜说道，随后起身离开。秦霜微微睁眼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泛起苦涩。

　　正兴四十一年岁末，兴帝驾崩，举国哀恸。二皇子陆离即位，号为煊，次年改年号为盛辉。
　　处理完依山城事宜，容与回京面圣。看着幼时玩伴已然是九五之尊，不免有些恍惚。
　　“阿与？”
　　“陛下。”容与回过神来。
　　“依山城内乱处理地很是妥当。”
　　“臣的分内职责。”
　　“回去歇着吧。”陆离笑着道。
　　容与走出大殿，发觉宫墙内的梨花已经开了，纯白花瓣衬着红墙金瓦，摇曳生姿。容与摘下一支梨花掩入袖口。
　　回到将军府，容与看到秦霜正在小院里的摇椅上晒太阳，不晓得是不是睡着了。容与解下大氅给秦霜盖上。
　　“容大将军回来了。”秦霜睁眼道。
　　容与呼吸滞了一瞬：“殿下恢复的如何？可还疼吗？”
　　“托您的福，能行能动。”秦霜起身要走，本就清冷的眼睛又结了一层冰。
　　月色入户，秦霜看着桌上花瓶里插着的梨花，淡淡的香气好似今天容与身上的味道。她觉得有些烦躁，起身到园子里散步。不远处的凉亭里传来婉转悠长的埙声，曲调似古檀之香，声声入耳，缕缕入心，竟真有安神之效。她驻足看着她吹埙的身影，身侧还放着几壶清酒，就像年少时在老师府邸，容与坐在石墩上吹埙，自己透过花瓣看天空的颜色。
　　一曲毕，容与看着秦霜的身影灌了一口酒道：“殿下怎的深夜来访，天寒霜重，小心风寒。”
　　秦霜走到她面前：“自然是容将军埙声悦耳，不忍错失。”
　　容与并未言语。
　　“陆离让你杀我，你为何救我？阳奉阴违，欺君瞒上，可是死罪。”
　　“无辜之人，自然要救。”
　　“你怎知我无辜？”秦霜话音同她右手里的匕首一同落下，容与胸口的血染红了白衣。
　　秦霜看着那只匕首刺入，觉得自己的胸口也在隐隐作痛，她眼里满是诧异，问道：“为何不躲？”
　　容与起身，微微低头垂眸，对上她的目光：“殿下并非真的想杀我，否则怎会连心脏的位置都找不准。大概只是为了报我断你四肢之仇？”容与握紧了秦霜攥着匕首的手，挑起一边的眉毛，眼底尽是笑意。
　　“你怎知我不是报陆离杀我之仇？”
　　“那你该去杀他，我可是救了你。”
　　“将军帮他做事，一丘之貉罢了。”秦霜想要抽出手来，容与却紧攥着不放。
　　“不管是什么，殿下此时怨气可消？”容与凑近脸，笑着问道。
　　秦霜看了一眼还在渗血的伤口，欲言又止。
　　容与松开了手笑道：“小伤，无碍。劳殿下挂念。”
　　翌日，秦霜来给容与送药。
　　容与起身笑着说：“小伤而已，不劳殿下费心。”
　　“容将军不必再叫我殿下了，我早已经不是公主了。”秦霜把药放在桌上淡淡道。
　　“那我如何唤你？”
　　“尹川。”
　　“隐匿于山川，殿下真真儿给自己找了一个好去处。”容与看着秦霜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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