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馊水桶里的官家小姐
酉时三刻,朱雀街西头的陈记面馆飘起袅袅炊烟。挂在门楣上的铜铃缺了个角,风一吹就发出破锣似的声响,惊得檐下偷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正撞上二楼晾晒的咸鱼干。
陈拙蹲在后院枣树下数铜钱,月光照在他发黄的粗布短打上,腰间别着的紫檀木算盘随着动作哗啦作响。那算盘珠子是用天山寒玉磨的,边角还沾着三年前溅上的羊血。
"八百二十七、八百二十八..."他蘸着唾沫数到第三遍,突然听见墙头瓦片轻响。五只老鼠排着队从屋檐窜过,最后那只肥得能把晾衣绳压弯。
"晦气。"陈拙弹出一枚铜钱,老鼠应声栽进墙角的泔水桶。木桶晃了晃,酸臭味惊飞了隔壁王寡妇晾的肚兜。
前堂传来碗碟轻碰声,陈拙耳朵动了动。灶台上那口祖传铁锅正在冒热气,锅盖每跳一下,蒸腾的雾气就描出个铜钱形状。
"今日进账八百三十文,比昨日少了十二文。"他皱着眉头将钱串好,突然听见后巷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石板上的积水映出来人衣摆的云纹,分明是官靴才有的绣样。
"站住!那丫头往西边跑了!"
泔水桶突然晃了晃。陈拙捏着鼻子掀开木盖,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杏眼。油花在少女脸上凝成珍珠,藕荷色襦裙沾满菜叶,却掩不住通身的贵气——那衣料是上好的蜀锦,袖口暗纹乃前朝宫中样式。
"五十文。"陈拙啪地合上木盖。
"什么?"少女从泔水里探出头,发髻上插着的金步摇勾住片烂菜叶。
"躲半个时辰五十文,包夜一百文。"陈拙竖起三根手指,"概不赊账。"
外头传来官靴踏地的声响,少女一咬牙:"成交!"话音未落,整个人栽进酸臭的泔水里。陈拙慢悠悠往桶里扔了把葱花,转身揉起面团。那面团在掌心发出龙吟般的震颤,惊得梁上燕子衔泥筑的窝簌簌落灰。
追兵破门而入时,案板上的面团正跳起三寸高。陈拙握着菜刀的手腕微抖,雪白的面片如飞燕投林,精准落入三丈外的沸锅。面汤溅起的油星子在空中凝成铜钱状,正巧落在领头官差的帽檐上。
"官爷来碗刀削面?五十文。"他头也不抬,菜刀在案板上剁出《十面埋伏》的调子。
为首的官差盯着案板上寸许深的掌印,咽了咽口水:"有没有见过..."
"方才倒泔水时,似乎瞧见有人往东市去了。"陈拙舀起一勺面汤,清可见底的汤水里飘着三根细如发丝的葱花,"要加辣子吗?另算两文。"
当最后一片面叶子入锅时,官差们已经退到门槛外。陈拙甩出抹布擦桌,布角扫过门框,生生刮下半寸木屑——那处恰是三个月前被醉汉砍坏的,他一直没舍得花钱修。
待官兵走远,陈拙敲了敲泔水桶:"姑娘该结账了。"
明姝爬出来时发间还挂着鱼骨。她抹了把脸,从荷包倒出枚金叶子:"不用找了。"
陈拙的眼睛顿时亮如星辰。他小心翼翼将金叶子揣进怀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一把铜钱:"今日收工早,泔水桶只用了半个时辰。这是找零二十五文。"
"你..."明姝瞪着他掌心的铜板,突然闻到一股异香。定睛看去,那碗晾在灶台的面汤泛着琥珀色光泽,汤底沉着几粒枸杞,正以北斗七星的阵型缓缓旋转。
咕噜——
陈拙顺着声音看向少女的肚子:"素面十文。"
"我要肉丝面!"
"肉丝面三十文。"
"加两个荷包蛋!"
"荷包蛋五文一个。"
明姝拍案而起:"本小姐要吃鲍参翅肚!"
"出门右转醉仙楼。"陈拙往灶膛添了把柴火,"不过他们家的红烧蹄膀要二两银子。"
月光透过窗棂,在少女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她突然红了眼眶,攥着荷包的手微微发抖。那荷包针脚细密,暗绣着双头鸾鸟——这本该在抄家时随母亲一同入土的。
陈拙盯着她裙角滴落的油花,突然转身掀开锅盖:"送你个荷包蛋。"
面汤氤氲的热气里,明姝看见男人用筷子在蛋液里画了个圈。蛋黄凝成完美的圆,蛋白如云絮舒展,在清汤里开出朵芙蓉花。汤底不知何时多了几片火腿,薄得能透出对面墙上的财神年画。
"我叫明姝。"她吸了吸鼻子,"能借宿一晚吗?"
陈拙的筷子啪嗒掉进面汤。他盯着少女发梢的馊水,又摸摸怀里的金叶子,最终从柜台底下抽出张泛黄的纸。那纸是去年端阳包粽子的,背面还粘着片粽叶。
"包食宿月钱五百文,损坏器具照价赔偿,每日卯时起亥时歇..."他念到第三条时,明姝已经咬破指尖按上手印。血珠渗进粽叶的纹路,在月光下显出一行小字:景泰元年三月初七,收留落难女子一名,工钱减半。
当更夫敲响子时的梆子,明姝正躺在阁楼的稻草堆上数星星。瓦缝里漏下的月光照在墙角的蛛网上,那蜘蛛正忙着把飞蛾裹成银元宝的形状。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探头一看,陈拙正用剑尖在青砖上刻账本:
「戌时三刻,救落难小姐一位,收金叶子一两。支出:泔水桶使用费二十五文、荷包蛋十文、蜡烛半根三文...」
突然一阵疾风掠过,陈拙的剑尖转向窗外。三枚柳叶镖钉在门板上,镖尾系着的红绸正是醉仙楼捆烧鹅的绳子。明姝缩回脑袋时,听见楼下传来自言自语:
"上好绸缎,能卖两文。"
五更天,明姝被葱油香勾醒。楼下传来剁肉声,案板震得房梁簌簌落灰。她蹑手蹑脚扒着栏杆偷看,只见陈拙正在和一团面较劲。那面团在他掌中忽而柔软如绸,忽而坚硬似铁,甩在案板上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看够了出来干活。"陈拙头也不回,菜刀突然脱手飞出。明姝惊呼着抱头蹲下,刀刃贴着她发髻掠过,将一只老鼠钉在墙头。鼠尾还在抽搐,刀柄上系着的红绸飘飘荡荡。
"鼠肉面二十文一碗。"陈拙拔下菜刀,"你要试试吗?"
"本小姐宁愿饿死!"
"饿死也要先还钱。"陈拙从柜台底下抽出账本,"住宿费十文,早膳五文,惊吓赔偿..."他突然瞪大眼睛——账本空白处画满小猪,最新一只戴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瓜皮帽。
明姝抢过算盘噼里啪啦一顿打:"本姑娘在户部查账时,你还在玩泥巴呢!"算珠突然卡住,她定睛看去,乌木框架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竟是失传已久的《天工开物》残篇。
两人争夺间,柜台轰然倒塌。陈拙凌空翻身,衣摆扫过烛台竟带起罡风。明姝抱着算盘滚到角落,忽然发现满地狼藉中,自己昨日那锭银子正卡在地板缝里。
"赔钱!"陈拙举着破成两半的盐罐。
明姝晃了晃算盘:"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她蘸着酱油在桌上画起来,"朱雀街七家面馆,唯有咱们家没有价目牌。若将素面提到十五文,肉丝面..."
"不行!"陈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祖师爷定的规矩!"
"那就在面汤里加料。"明姝揭开汤锅舀起一勺,"鸡汤打底,放两片火腿提鲜..."
陈拙的算盘珠快打出火星了:"你知道火腿多贵吗?"
"那就用虾皮代替。"
"虾皮要钱!"
"去码头捡渔船剩的!"
"捡来的不新鲜!"
"总比你用洗锅水熬汤强!"明姝突然愣住。汤勺里的清汤映着晨曦,竟浮着几点金灿灿的油星,昨日分明还是清水煮葱花。
陈拙耳尖通红,抢过汤勺往锅里扔了把野菜:"爱吃不吃!"
日头升到檐角时,面馆门口挂出块新招牌。明姝咬着笔杆歪歪扭扭写下"特供鲜虾面",陈拙蹲在旁边给"虾"字补了三道横杠——这样就能随时改成"瞎"面。
第一位客人是赶车的马夫。"来碗素面。"他拍出十枚铜钱。
明姝笑靥如花:"今日特供鲜虾面只要十五文呢!"
"不要虾,只要面。"
"鲜虾面可以不要虾。"明姝眨眨眼,"多送您一碟酱萝卜。"
陈拙在厨房听得青筋直跳,擀面杖在案板上砸出深坑。正要发作,忽然瞥见门外闪过玄色衣角——昨日追捕明姝的官差正在对街吃茶。
"您的面。"陈拙端着海碗重重放下。汤水纹丝未动,碗底却裂开蛛网细纹。马夫吓得一哆嗦,抬头正对上掌柜阴沉的脸,连酱萝卜都没敢拿就溜了。
明姝掀帘进来,迎面撞见陈拙在面汤里运指如飞。修长指尖掠过滚汤却不沾分毫,枸杞排成北斗七星阵,葱花聚成八卦图。
"你在..."
"试毒。"陈拙舀起半勺泼向窗外。汤水在空中凝成冰珠,将正在偷听的官差帽缨击得粉碎。
暮色渐沉时,明姝趴在柜台研究菜牌。忽然听见后院传来水声,推开窗缝一看,差点打翻砚台——陈拙正在月下练剑。竹扫帚在他手中化作游龙,扫过地面却片叶不沾。最奇的是满地积水随之腾空,凝成冰晶组成的"吃亏是福"四字。
"看够了出来晾衣服。"陈拙手腕一抖,扫帚尖挑起晾衣绳上的肚兜。明姝红着脸去抢,脚下突然打滑。腰间一紧,陈拙用抹布卷着她稳稳放在石凳上。
"身手不错嘛。"明姝扯着湿发掩饰心跳。
陈拙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赔你的。"打开是块芝麻酥糖,分明是今早她盯着看了许久的那家铺子。
月光漫过青砖,算珠在风里轻轻碰撞。明姝嚼着糖块,看陈拙用剑气烘干衣裳。那些冰晶化作蒸汽升腾,在屋檐下凝成小小的彩虹,映着对面赌坊的灯笼,倒像是给朱雀街挂了条七彩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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