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在昨日等你

　　初冬气温骤降，晚上六点以后，厂九路的淮南牛肉汤店里总是热闹非凡。老板娘正忙着喊店员搭把手，给几乎已经满员的小空间里填桌加凳，让没处落脚的客人好寻个坐处。

　　“哗啦——”门帘被掀起，一个裹着大衣的年轻人熟门熟路地走进来，和店员说，“大碗牛肉粉丝汤，不要辣不要葱，一个烧饼。”随后稍微往下拉了点他的眼镜，缓一缓进店后镜片上瞬起的白雾，顺便掏手机扫码付款。

　　随着这个动作他的围巾散开，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此时正在原地观察着店里哪里还可以坐人。

　　“哎！你是不是，上周来过的那个小帅哥！”

　　老板娘突然拉住他的袖子，笑容喜悦而熟稔，“是你吧，在我们店里落下一瓶水，还有些吃的，我还给你发微信了你没收到！”

　　他麻木的表情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打破，扭过头安静一瞬，斟酌着问，“可是，我没有您微信。”

　　“是通过那个，付款码！我给你留言了，你估计没看到，那几天还没降温，东西坏的太快，后来只能给你扔了！”

　　老板娘语速很快，表情依旧那样丰富，仿佛热气腾腾的店里，也有着源源不断的能量，让人始终利落敏捷地应对络绎不绝的客人。

　　这下他终于露出一些惊讶，自己确实是第二次来，上次也确实落下了东西，神色恹恹的脸色如同被这热气突然化开的坚冰，换上一瞬二十多岁年轻人该有的笑容，“那确实是我，您记性也太好了，上次回去后才发现，就没回来拿了，麻烦您帮我处理了。”

　　老板娘笑着引他去空出来的座位上，道：“我就说没认错吧，我一直记得呢，你这么有特点的帅小伙不会认错的。等着啊，烧饼一会给你拿来。”

　　“好，谢谢。”他坐下。

　　店里食客的聊天声，街上小孩的嬉闹声，还有大锅里咕嘟咕嘟的熬汤声，响起的收款到账声，交织在一起，聚成店里温暖的烟火气。

　　年轻人摘下只带了一边的耳机，揉揉耳朵，等着老板叫号。

　　“B大今年校庆阵仗好大，人家这无人机表演比去年汉城专门跨年表演的都精彩——”

　　“人家学校有钱，里面哪个不是状元，都是校友赞助的吧——”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别人聊天，老板的吆喝打断了他的呆滞，“帅哥，不加葱不加辣的好了！小料旁边自己加啊！”透过布满白雾的玻璃窗口，一碗香气扑鼻的牛肉粉丝汤递出来。他起身去端，回到座位上安静地吃着。

　　饼子被切成小块，可以泡进汤里，老板娘上次说的。

　　他照做着，用筷子把漂在汤上的饼子压下去，吸满肉汤。

　　旁边的人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似乎在说一些高学历不等于高人品之类老生常谈的话题。

　　“要我说，这高材生一个个的都往国外跑，不是培养汉奸是什么！”

　　“不是有句话么，孩子学习不好才是父母的福报！就最近网上曝出来的那个什么，Q大贺方知，把自己家里八十岁的老人当小白鼠做实验，还加入什么国际神秘研究组织给别人卖命卖技术，可了不得！”

　　“哼，为了钱什么都不要了，这种小镇做题家啊，一个个削尖了脑袋走独木桥上了顶尖高校，可不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么，为了所谓的前途什么都做得出来……”

　　没人注意到一旁戳着饼子的年轻人动作突然停滞，像被定住了一样。

　　贺方知。

　　他就是那个Q大的贺方知。

　　关于贺方知，网页搜索就能搜到很多相关结果，其中最主要的内容概括起来就两个。

　　一类是六年前几乎铺天盖地的喜报，阳州市高考状元贺方知。

　　照片里大红色的横幅下，校长老师笑得喜气洋洋，被围在正中间的少年意气风发，单手高高举起花束，似乎想让全世界都看到他的光芒。

　　当年这张照片被各大媒体争相转发，十八线小城市里几乎无人不晓，三中出了个眉清目秀的理状元，不论是谁都能通过几个人找到和状元郎的联系，然后夸上一句，“这孩子打小就行”。

　　另一类是上个月众多营销号发布的引人耳目的标题，“Q大学术败类贺方知”、“小镇做题家的优胜者何以走上创业失败的惨烈结局？”、“商业对赌——小镇做题家赌上身家性命的一生”、“排名前十的高校学生出国率不完全统计”、“Q大贺方知进行人体实验”……

　　大多数是微博或公众号的文章，下面不乏众多吃瓜群众的评论，最高一条阅读量高达三千万，其评论区毫不留情地将他打上“有才无德”甚至是“学术卖国”的标签，以及一些“在社会追名逐利的环境下天才少年沦为伤仲永”的争论。

　　贺方知还记得自己坐在南下的火车上，搜索自己的名字的心情。

　　家乡多山，每次坐车都要时不时地穿过黑洞洞的隧道，信号若有若无，他靠在泛着凉意的车窗上，手指划过这些千奇百怪的词条，在心里冷笑着嘲讽这些靠舆论挣钱的媒体才是不择手段胡说八道。

　　直到他指尖划过一条不起眼的搜索结果，夹杂在一众五花八门的文章里，它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容易被忽视。

　　贺方知的内心被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那是他大三时的一条专利公示。

　　[发明公布]高精度口腔癌病变区域自动识别与定位技术
　　申请号：……公开号：……
　　发明人：万佰 贺方知

　　铺天盖地的报道之下，埋葬着他曾经为之拼搏的理想。

　　后面的搜索结果他没有继续翻，也差不多翻到底了。他疲惫至极，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听见报站的广播声。

　　“列车即将到达汉城站，请到站的旅客携带好随身物品，有序下车。本次列车将在汉城站停留5分钟，下车时请注意列车与站台之间的间隙，确保安全。”

　　他在汉城站下了车，补了票，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开始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流浪。

　　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坐在街边的牛肉汤店里，在旁人的闲聊中，再次想起了那辆孤独的、不知终点的列车。

　　淮南牛肉汤的顾客大多都爱加辣，贺方知不喜欢，他用勺子舀起泡得有些烂的饼子，往嘴里胡乱地塞。

　　没有再去有意无意地听旁人言语，大口喝完汤，他确认这次没有落下东西，顶着寒风出了门，往他现在住的出租屋走。

　　这条路上饭馆很多，大多是些苍蝇馆子，时不时就有人出来往路边下水道倾倒一些不明液体。散学回家的小孩跑来跑去，家长在不远处呵斥着。发小卡片的、找人扫码的、招揽人去地铁站的摩的充满耐心地骚扰着路人。

　　“帅哥，扫一下码，领取打车福利啊！”一个人走过来拦他。

　　他错身让开。

　　那人契而不舍地小跑两步追上来，“扫个码啊，我们加个微信吧，新软件打车很便宜的！”说着就要伸手拽他。

　　“别动！”他不耐烦地向那人吼了一句。

　　那人被他通红的眼圈吓到了，没有再纠缠，站在原地看着贺方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烦。

　　贺方知此时非常烦。

　　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好像突然对他熟悉无比，拥有了高高在上的对他人生的评判权，总有网友不明真相看了两篇报道就说他活该，更有人提出要Q大教授停止和国外实验室合作这样无厘头的要求。

　　他讨厌以前那个天真的自己，那个以为可以改变世界的自己。

　　像一只受了伤的野生动物，他在这里躲起来，封闭自己。

　　今夜是一轮圆月，就像他上个月刚找到这个破烂一般的出租屋时一样，圆得让人总情不自禁地想起家人、团聚这样的词语。

　　贺方知想起方才那个淮南牛肉汤店里的老板娘，那是这个无人认识他的城市角落里唯一一个记住他的人。

　　他在街角拐了一个弯，靠在墙上，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嘴角绷得很紧，他做不到像孩子那样咧着嘴哭得尽兴，也没办法像个疯子那样彻底地哭笑喊叫大闹一场。

　　月亮就在巷口高挂，风吹得他眼睛生疼，但是睡一觉也许就会好。

　　也可能不会好。

　　他站在出租屋天台上的时候，想起刚上大学时，自己也总在学习完以后站在楼顶上休息。

　　那个时候贺方知站在十几层楼上往下望，远处是图书馆的通明灯火，高空俯视带来的眩晕感让人想起一些情不自禁失足跳楼的故事，于是他向后退了几步。他是想让世界看见他，而不是让世界遗忘他。

　　而现在站在天台上，周围不需要他俯视，周围是远远比他这栋旧楼更高的，环绕着他的万家灯火，脚底下是那间潮湿阴冷，等着他回去点一盏微弱灯光的房间。

　　他现在是真有点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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