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她退休躺平了

　　小柳镇。

　　巳时的日头正毒，歪斜的梧桐荫下，道袍青年踩着的松木箱嘎吱作响，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襟口还沾着昨夜酒渍。

　　“这位仙友请留步！”见靛蓝裙裾掠过巷角，他慌忙把啃了一半的炊饼塞进袖袋。

　　“观你眉间隐现星光……”

　　姑娘驻足时，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她扎着松垮的发髻，碎发被风撩起时像柳枝轻晃，瞳孔远看是寻常墨色，近瞧才见里头细碎的金星子。

　　“正是鲤跃龙门的吉相！”

　　青年从箱底抽出卷泛黄的书册，上头写着《登云策》三字，残页间抖落香灰似的碎屑，“在下师承无妄观，专送......”他四下张望，做出一派怕人偷听的行径，压低嗓音。

　　“专送有缘人登青云路。”

　　美人仰头时，睫毛微垂，“何为青云路？”

　　“考进万象学宫毕业成为一方大能，从事经商富可敌国，甚至通过朝廷科举直上九霄......”青年语气夸张。

　　“通往成功的路途有千万条，条条都是青云路。”他摇头晃脑。

　　“只看姑娘想选哪条。”

　　姑娘像是被逗笑了，露出些促狭，“青云路要多少银子？”

　　“谈钱多俗！“青年变戏法似的捧出个罗盘，“姑娘只需奉茶三盏，听我......”

　　青年说到这，旁边突然钻出了一个圆滚滚的小孩，毛绒绒的外套裹着，脸圆，手也圆，“姐姐你别理他，他就是个骗子！”

　　小女孩藕节似的手臂高举糖葫芦，右手拽了拽姑娘的衣角，看起来有些着急，“他都在这讲些疯言疯语好几日了，镇上的邻居没几个理他的。”

　　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一转，伸出手往下压，做出要讲悄悄话的手势，姑娘很配合地俯身。

　　“早上李大叔就说要报官，镇异司很快就会把他抓走啦！”

　　镇异司是九霄的官方机构，总部在京城，但每一座城市，或者分散的小镇都有镇异司的分部，哪怕是极偏远的地区都不例外，从交通流动到这片地区的安全问题都归对应的镇异司管辖。

　　若是有人作奸犯恶，扰乱秩序都可以通知镇异司处理。

　　自然也包括在大街上散播封建迷信。

　　“哎你这小孩懂什么啊，贫道可是无妄观当代首席座下弟子，你怎开口就污人清白。”男子有些着急辩解，手在身上掏了掏，似乎准备拿出点东西证明自己的身份。

　　“我呸，什么无妄观，听都没听过，我看是哪来的野鸡道士招摇撞骗！”

　　小女孩口齿颇为伶俐，恨恨说了一句，一边还把糖葫芦放进嘴里，糖壳清脆的声音响起。

　　“无知小儿！”那道士横眉竖目，“当年妖魔当道万鬼哭嚎，正是无妄观开山祖师横空出世，以凡人之身随天枢神君荡清世间，还人间一片清净，九霄建国之后，许多孩童依然流离失所，为了收留这些孩子，观主才寻了一座孤峰，建立了无妄观。”

　　说到这青年咳嗽了一下，“虽然无妄观现在有些没落，像你这样的小孩都没听过无妄观的尊名，但是毫无疑问，我们绝对比京城里那劳什子天机阁正统！”

　　咬牙切齿的样子充分诠释了同行相轻。

　　随后青年一脸嫌弃的样子用“去，去”的声音驱赶小女孩，转头面对女子又露出了热情的神情。

　　“来，姑娘，让我与你细细说道。“

　　姑娘看上去颇有兴趣，“令祖师叫什么名字，可否与我说说。”

　　青年还没来及答话，青石板路尽头忽起马蹄之声。

　　“坏了！”他一拍脑袋，又是镇异司那帮狗鼻子，他赶紧提溜起身旁的几个木箱，“姑娘我们如此有缘下次定有机会重逢，贫道就先走一步。”

　　马背上的人影渐近，头戴獬豸冠，玄铁腰牌刻着「镇异司」三个篆字，正是官家的人，虽然道士已经准备开溜，却见那捕快扬手掷出个绳索，那物件遇风即长，眨眼化作三丈见方的网兜，直接把青年道士捆了个结结实实，连嘴也封上了。

　　刚才还人舌灿莲花的道士在地上狼狈挣扎，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那个捕快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带着飒飒风声，定睛一看，竟是个剑眉星目的俊秀郎君。

　　他将腰牌摘了下来，举到正在地上扭曲打滚的男子面前。

　　“镇异司办案，接到群众举报这里有不法分子诈骗，公子跟我走一趟吧。”

　　被嘴封上的嫌疑人也做不出什么反应，只能在地上打滚，很快打滚也做不到了，眼睛一直望着掉在旁边的《登云策》，眼神里透出渴望，捕快单手把他捞到了马背上固定住，抬腿一蹬上马后瞥了一眼旁边的陌生姑娘，开口提醒道，“姑娘在外行走要注意自身安全，不要理会奇怪的人搭话，如果遇到不法分子，可以前往镇异司寻求帮助。”

　　说罢甩了下缰绳，一阵风似的策马走了。

　　小女孩看得目瞪口呆，嘴里的冰糖葫芦都忘记咽下去。

　　那《登云策》掉落在地，姑娘弯腰捡起。

　　翻了两页，果不其然是无妄观的修仙心得。

　　姑娘眨了眨眼，把这册子收入袖中，握住了小孩的手，转头朝她说道，“看来这里用不上我了，咱们走吧。”

　　不知道怎么突然变成了咱们，小女孩本来满心敌意都是对着那个在小柳镇转悠了好几日的假道士。

　　现在变得有些晕乎乎，这个姐姐不会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阿乔有些警觉，她娘可是教过，一定要记得警惕过分亲近她的人，试图把手从漂亮姐姐的手中抽出来，结果不知道是力气太小了还是姐姐力气太大。

　　纹丝不动。

　　怎么办怎么办，她不会要因为好心碰到人贩子了吧，呜呜呜早知道今天不出门了。

　　小脑瓜紧急开转，试图自救，就听到姐姐好听的声音，“你平时下什么馆子，姐姐请你吃一顿。”

　　......

　　“再来一碗！“

　　阿乔把瓷碗舔得锃亮，鼻尖沾着油花也顾不上。临街的面馆在外头支着褪色布幌，写着“李记面馆”四个字。老板娘第三次给这桌续汤时，终于忍不住偷瞄蓝裙女子——她面前那碗红油米线分毫未动，倒把配菜的腌萝卜雕成了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姑娘笑眯眯地看着狼吞虎咽的阿乔。

　　“姐姐不吃吗？”阿乔满足地喝了一大口汤，眼睛还盯着萝卜雕的月宫玉兔。

　　姑娘将盛着萝卜的小碟和红油米线都推到了阿乔面前，“我来前已吃过了，小姑娘你帮我把这碗米线也吃了吧。”

　　原来人类小孩也能一顿吃好几斤米线啊，为什么昭阳总是吃了小半碗便说饱了呢，姑娘若有所思。

　　“我叫乔菱，大家都叫我阿乔，姐姐你叫什么啊？”

　　小丫头捧着圆滚滚的肚子瘫在条凳上，早把“人贩子”的猜疑抛到九霄云外。

　　“霖棠——”青瓷盏底残余的茶水在桌面蜿蜒，姑娘食指点出二字，“久旱逢甘霖的霖，春心付海棠的棠。”

　　霖棠告诉阿乔，她的家乡是南边的碧梧川。

　　往南走，走到云都垂到山尖尖的地方。

　　“可南边只有小石镇呀！”阿乔眼睛瞪得比陶碗还圆，“货郎说再往南就是会吃人的瘴气林了！”

　　“是比小石镇还要南边的地方，”霖棠腕间银镯轻晃，“若是驮着草药的商队，要经过三次雪化溪涨的时节才能望见碧梧川的界碑。”阿乔掰着手指计算——那得比镇上王铁匠娶亲时走的三十里山路还要远上百倍。

　　霖棠说，她想找个地方落脚，走走停停来到了小柳镇。

　　“这是个很好的镇子。”

　　一踏进这个小镇，就碰到了故人的弟子，故人的孩子。

　　也许她早就到了该怀念过去的年纪，要是和她师父写信感慨，必要被他说小小年纪老气横秋。

　　小柳镇在九霄的版图中颇不起眼，虽然和京城同样位于五域三川的天桓域，但在天桓域的官道地图上不过指甲盖大的墨点，既无名贵物产也无奇人异士，和京城相距甚远，来往的商队也少。

　　相对来说是九霄中信息闭塞的地方，人们自给自足，不出意外的话在过去几十年到未来几十年它都会维持这个现状。

　　霖棠从京城出走后，打尖住店走官道，没有用任何伴她数千年的法术。

　　她虽然多年不曾用过凡人的交通方式，但好在去问镇异司驻扎在路口的边卫，多半都会告诉她如何使用路引解决出行问题。

　　人族的路引上会标记持有者的户籍以及姓名。

　　她当然是有路引的，她不是天生地养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妖，甚至如果有人问起她的家乡在哪，她也能欣然答出。

　　青冥域，碧梧川，太行境。

　　她是一只麒麟，她的母亲和父亲也都是麒麟，所以她是根正苗红的世间最后一只纯血麒麟。

　　虽然她没有见过父母的真容，但师父总是和她讲过他们的故事，讲她父母和他关系有多好，他第一次偷偷摸摸混到麒麟族的领地就看到了两只小麒麟。

　　他说他父母那时只是两只幼兽，蠢蠢的样子看上去呆极了。

　　但他当时也只是一只小丹顶鹤而已。

　　他跟小麒麟们说他为了寻宝才来这，把两只小麒麟忽悠得团团转，刨东边的土，挖南边的河，最后只得到了灰头土脸的自己，发现自己被骗了之后想找他报仇，但是两只小麒麟根本追不上他。

　　他总爱用这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起她的父母，“当年你娘犄角还没长硬，追着我喷火时火星子倒把自己鬃毛燎了半截。”

　　两只走兽怎么追得上他，师父很是得意地笑了一声。

　　一段传奇可能有一个平凡的开头，而一段友情也可能始于一个恶作剧。

　　“后来他们学会御风而行那天...”师父将青玉茶盏“叮”地碰在石桌上，“追着我从太行境到昆仑山，硬是折了我三根尾羽。”

　　三个妖那时已是挚友，再后来两个妖成了夫妻。

　　“我早知道你爹对你娘心思不纯，他情窦初开时问我如何追求心上人，虽然我也没有经验，但是智慧如你师父我，也是想出了许多妙计。”

　　“可惜你爹过于愚钝，总是闹得你娘不高兴，若不是有我从中周旋，说不定这世上就没你了。”

　　他眼尾笑意渐隐，月光淌过他指尖捏着的麒麟鳞片吊坠，碎银般的月华顺着沟壑游走，将六棱纹路映得分毫毕现，这是麒麟心口最坚硬的护心鳞，两片都泛着幽蓝冷光。

　　这是你父母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生辰礼，师父说。

　　那个神魔厮杀，山崩海啸的时代，她的父母失去了生命，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共同的挚友。

　　她是在太行境被师父带大的。

　　所以太行境就是她的家。

　　在诸神陨落，妖魔沉寂的现在，隐于群山的太行境依然人迹罕至，离那最近的人类城市也只流传着附近高山间有仙人隐居的传说。

　　她在京城呆了许多年，但每隔十年，在人间除旧迎新之际，她会回家。

　　和师父还有其他的仙人们吃顿饭。

　　但她每次都是御风而行，在户部给自己做的路引小玩意从来没派上用场。

　　不过辞职之后它终于有机会发光发热了。

　　像每一个生活在九霄的人一样，霖棠走出了城门，在门口遇到了一队商队，塞了银子招呼着让他们带她一程。

　　“姑娘不知我们的目的地在哪，如何同行呢？”商队负责人有些惊讶。

　　“无妨，”靛蓝衣裙的漂亮姑娘随手抛起手边的碎银，看起来很有几分潇洒，“看缘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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