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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我数到第三十六滴雨水滑过实验室玻璃时,走廊传来脚步声。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我攥紧手中的试管刷,指节抵在金属水槽边缘。广西的雨季总是这样漫长,白大褂下校服衬衫的第三颗纽扣被汗浸得发亮,窗外的桂花树在雨帘中洇成模糊的绿斑。
"同学?"声音像含着一颗水果糖,"能借一下铬酸钾吗?"
我转身时试管刷掉进水池,溅起的水花沾湿澍澍的帆布鞋。她弯腰时马尾辫扫过我的手腕,那里有昨晚用美工刀刻下的新鲜伤痕。实验台投下的阴影里,我看见她耳后淡青色的血管,像叶脉标本上最细的支流。
"在第三排药品柜。"我说。喉咙里卡着半片舍曲林,苦涩的药衣在舌尖融化。她身上的味道很奇怪,不是实验室的盐酸味,而是某种晒过太阳的棉絮气息。
澍澍的校牌别得歪歪扭扭,转学生的蓝底照片晕着光斑。她取试剂瓶时哼着走调的歌,指甲盖染着紫甘蓝汁的痕迹。当她把写满化学方程式的草稿纸推过来时,我认出那些用红笔圈出的元素符号:Au(金)、Sb(锑)、V(钒)——Au是苏,Sb是澍,V是胜利手势。
雨突然下大了。她塞给我一颗荔枝味硬糖,糖纸上的折痕恰好是五水硫酸铜的晶体结构。
那天之后,我的实验记录本里开始出现陌生的字迹。有人用酚酞试剂在滤纸上画笑脸,在称量纸上抄《洛神赋》,在离心管里放剥好的枇杷。每当我拉开药品柜,都能闻到若有若无的太阳味道,像被揉碎的维生素C泡腾片。
"苏苏你看,"澍澍把培养皿举到窗边,"硫酸亚铁结晶像不像星云?"她的睫毛在虹膜上投下细密的栅格,我数到第七次眨眼时,她忽然握住我缩在袖口里的手。
掌心的温度让腕间的伤疤发痒。我想起昨夜母亲在客厅摔碎的玻璃杯,她说抑郁症不过是富贵病,说我的化学竞赛奖状抵不上邻居家孩子的钢琴证书。此刻澍澍的指尖正划过我手背的静脉,像在描摹苯环的闭合结构。
"明天带你去个地方。"她在我的实验服口袋塞了张字条。展开是元素周期表剪贴画,Li(锂)和U(铀)被圈在一起——"6.941"和"238.02891",我们的生日。
天台的风裹挟着碳酸钙粉尘,澍澍的碎花伞在积水滩投下摇晃的光斑。她变魔术似的掏出两支葡萄糖酸锌口服液:"干杯!"玻璃瓶相撞的脆响惊飞一群白腰文鸟,我看见她仰头时滚动的喉结,像正在溶解的泡腾片。
"我爸爸是地质队员。"澍澍突然说。她的帆布鞋尖正碾着一块风化的石灰岩,"每次他带回矿石标本,我都觉得那些晶体在呼吸。"她摊开掌心,露出块布满孔洞的浮石,"看,像不像被冻住的泡沫?"
我的校服口袋里躺着今天的药盒。铝塑板上的十二个小坑,现在只剩下三个银色圆点。澍澍的指尖忽然触到我手腕,在医用胶布边缘停驻:"疼吗?"
积雨云在天际线堆积成山峦,我听见自己血液里的血清素正在结冰。她撩起衣袖,小臂上蜿蜒着烫伤的疤痕:"去年实验室事故。"阳光穿过云隙,那些凹凸的皮肤组织忽然变成流动的铂金丝。
我们交换伤疤就像交换化学式。当澍澍用圆珠笔在我虎口画苯环时,我闻到雨水蒸发的咸腥。她的呼吸扫过我耳后的助听器——三年前那场车祸带走的不仅是父亲的葬礼,还有我左耳百分之六十的听力。
"苏苏,"她在我的实验记录本上写,"你是最完美的络合物。"
我开始在失眠的夜里拆解这句话。凌晨三点的台灯下,草稿纸写满配位化学式:[Co(NH3)6]??的粉红色,[Cu(H2O)4]??的天蓝色。澍澍送的叶脉书签夹在《无机化学》第213页,那里记载着二茂铁的发现史——两个环戊二烯基像拥抱般夹住铁原子。
十月的月考来得猝不及防。我在实验题空白处画满苯环,监考老师收卷时盯着我手腕上新缠的绷带摇头。澍澍在走廊等我,她的保温杯里装着自制的蝶豆花茶,PH试纸显示迷人的克莱因蓝。
"下周市里有化学竞赛。"她说。我们正经过摆满标本的生物走廊,福尔马林溶液里漂浮的水母触须突然让我反胃。澍澍的手指勾住我的小指:"我们可以一起准备。"
但母亲撕碎了报名表。碎纸片像凋零的银杏叶铺满地板,她说精神病没资格代表学校。那天夜里我吞下双倍剂量的喹硫平,梦境变成沸腾的浓硫酸,澍澍在气浪中化作一缕淡蓝色烟雾。
竞赛日清晨,我在储物柜发现澍澍留下的护目镜。镜片内侧用荧光笔写着K?[PtCl?]——顺铂的化学式,抗癌药物的温柔隐喻。监考老师宣布开考时,我忽然听见遥远的欢呼声,澍澍举着自制的焰色反应试剂瓶,在考场窗外绽放出钡离子的苹果绿。
最后一次模拟考结束后,我们溜进封存的实验室。澍澍用石蕊试纸折纸鹤,我调配的铜氨溶液在烧杯里荡漾着深海般的蓝。当她的嘴唇第一次触碰我的伤疤时,通风橱突然自动启动,气流卷走我们未说完的告白。
现在想来,那天黄昏的云层里早有预兆。澍澍在天台边缘摆弄她的矿石收音机,杂音中偶尔闪过气象预报的片段:"......低压槽持续南移......"。我把头靠在她肩上,数她卫衣抽绳的纤维数量。
"等放晴就去涠洲岛看火山岩。"她说。我口袋里装着攒了三个月的舍曲林,铝箔包装被体温焐得发软。远处工地塔吊的红色警示灯像不愈的伤口,在暮色中明灭。
警笛声响起时我正在配平化学方程式。左耳的助听器突然啸叫,碳酸钙在稀盐酸中剧烈反应。有人喊澍澍的名字,说顶楼有人要跳下来。我撞翻试剂架,硝酸银溶液在地板绽放出破碎的银河。
奔跑中丢失了一只鞋。雨水把校服衬衫糊在背上,我看见警戒线黄得刺眼,像中学化学里最危险的钠燃烧实验。澍澍在人群最前方跪着,怀里抱着我的白色帆布鞋,鞋带上还沾着上周我们做叶脉书签时蹭到的氢氧化钠。
我终于看清那个躺在塑胶跑道上的身影。湿发贴着脸颊,蓝白校服在雨水里晕成青灰色,右手还攥着半张元素周期表。原来从五楼坠落只需要2.7秒,刚好够我想起昨天化学课讲的自由落体公式。
澍澍的哭声像被敲碎的玻璃电极。我多想告诉她,最后时刻我看见的不是地心引力,而是我们未完成的焰色反应:锂的艳红,钠的金黄,钾的浅紫,在视网膜上炸成永不熄灭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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