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空线

　　逸夫楼顶层的石膏像在九月阳光里渗出细密汗珠，陆鹄跪坐在画架前，绷带松垮的左手正与顽固的钴蓝颜料罐较劲。医用纱布边缘已经晕开靛青色，像条搁浅在手腕的银河。窗外的云絮正巧飘过大卫雕像空洞的眼窝，将那道凝视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他不得不换右手拧开颜料罐，金属盖在掌心硌出月牙状的红痕。后颈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同学用丙烯笔戳着他凸起的脊椎骨："陆鹄你疯啦？石膏写生用这么贵的矿物颜料？石膏像又不会夸你调色盘像彩虹糖。"

　　少年缩着脖子躲避冰凉的笔尖，石膏粉簌簌落在帆布鞋上。画室老式空调发出哮喘般的嗡鸣，将调色盘里钴蓝与钛白搅成旋涡状的星云。他突然想起上周在医务室换药时，透过磨砂玻璃看到的景象——某个穿23号球衣的身影正在冰敷膝盖，小麦色的皮肤上蜿蜒着淡青色血管。

　　"老张说大卫像的眼窝必须..."辩解的话被楼下骤起的声浪切断。林无弈带球突围的瞬间，橙红色斯伯丁在指尖旋出残影，起跳时球衣下摆掀起的气流惊飞了栖在篮筐的白头鹎。欢呼声撞碎在逸夫楼玻璃幕墙的刹那，陆鹄手边的颜料罐突然开始死亡翻滚。

　　他的瞳孔里映出金属罐下坠的慢镜头：阳光在钴蓝液体表面折射出棱柱，飞溅的颜料如同超新星爆发时抛射的物质流。有那么半秒钟，他竟觉得这抹失控的蓝色美得惊心动魄——直到它亲吻上少年汗湿的背脊。

　　"小心——！"

　　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与金属罐落地的清音交织成奇异和弦。林无弈后颈炸开的凉意让他误以为是被汗水浸透，直到围观人群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他转身时带起的气流掀起半凝固的颜料，蓝色雨滴落在三分线上，像银河坠落的碎片。

　　陆鹄扑到窗台时，正看见少年反手揪起衣摆。阳光穿透浸透颜料的棉质布料，在他紧实的腰腹投下粼粼波光。被汗液稀释的钴蓝顺着肌肉纹理蜿蜒，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河。~，有女生尖叫着举起手机，快门声此起彼伏如盛夏蝉鸣。

　　"你们画室谋杀还带色指定？"林无弈仰起头，发梢滴落的蓝色液体滑过喉结。他忽然扯动嘴角，被颜料染成靛青的虎牙闪过寒光："下次换荧光色，夜里打球省电费。"

　　~画室三十七支画笔同时僵在半空。陆鹄的耳膜随着心跳剧烈鼓胀，攥着窗帘的手指关节泛起青白。他看见对方染蓝的指尖划过锁骨，在皮肤上拖曳出昴星团般的轨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用受伤的左手死死扣住窗框——绷带缝隙间渗出的血珠，正缓缓爬上钴蓝色的颜料残迹。

　　午休结束铃响了三遍，陆鹄还蜷缩在美术器材室的阴影里。~松节油的气味与灰尘在鼻腔里打架，他数着地砖裂缝里嵌着的铅笔碎屑，第一百次展开被汗水洇湿的道歉信。碳素笔迹在"非常抱歉"四个字上晕染成灰雾，像被雨淋湿的飞鸟折翼的剪影。

　　走廊突然传来球鞋与地胶摩擦的吱呀，少年们的哄笑裹挟着薄荷味止汗喷雾的气息涌入："无弈你这星空战袍绝了，体委说下午训练不用开紫外线灯！""闭嘴。"带笑的斥责声惊飞窗台上的珠颈斑鸠。

　　陆鹄的脊背紧贴冰凉墙砖，听见储物柜门开合的金属震颤。沾着颜料的篮球滚过他脚边，在积水里划出渐变的蓝色涟漪。

　　"同学？"

　　沙哑的嗓音惊得陆鹄撞翻水桶，涮笔筒在积水表面漂成孤岛。逆光而立的林无弈抱着篮球，染色的球衣换成校服外套，敞开的领口却露出锁骨处未擦净的蓝痕。陆鹄的视线黏在那片星空残留的边角，突然发现对方右耳垂上有颗小痣，像银河系外孤独的流浪行星。

　　"医务室在二楼。"对方突然弯腰捡起滚落脚边的绷带卷，医用纱布在指尖绕成月环，"还是说..."他忽然逼近半步，薄荷味的气息缠绕着松节油的味道，"你在等星空限定球衣的售后反馈？"

　　陆鹄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储物柜上。疼痛炸开的瞬间，他瞥见对方藏在袖口的创可贴——印着梵高扭曲的星月夜，边缘卷起处露出结痂的擦伤。

　　直到晚自习结束，陆鹄还在用美工刀削第17支炭笔。木屑雪花般落在画板边缘，他盯着大卫像石膏裂缝里残留的钴蓝，突然用橡皮擦去原本画好的眼窝。铅笔在绷带缠绕的左手虎口压出凹痕，炭粉簌簌落在腕间旧伤上，像给褪色的银河重新撒上星尘。

　　画室顶灯熄灭时，他鬼使神差地摸向窗边。紫藤长廊的星空浮雕在月光下泛起冷光，铝板切割的猎户座腰带正指向篮球场。林无弈独自练习的身影在罚球线起跳，23号球衣在夜风里鼓荡如帆，钴蓝色污渍竟与天幕中的夏季大三角遥相呼应。

　　更衣室储物柜的金属门映出少年纠结的眉眼。林无弈的指尖拂过球衣上凝固的颜料块，忽然想起午后医务室里晃动的光影。校医掀开他眼皮冲洗时，钴蓝色液体顺着泪腺倒流进鼻腔，在视网膜上残留的幻象里，有个缠着绷带的身影在门缝外一闪而过，像误入现实世界的绷带木乃伊。

　　密码锁咬合时的轻响惊动了窗外乌鸫，写着"笨鹄初遇纪念"的标签贴上柜门时，隔壁突然传来美术工具箱坠地的巨响。月光从气窗斜射而入，照亮地板上滚落的碳素笔——笔杆贴着泛黄的标签，稚嫩字迹写着"市青少年美术展金奖陆鹄"，获奖日期是三年前的立夏。

　　此刻医务室值班记录本被风吹开新页，校医在"今日意外伤害"栏潦草记录：

　　~- 09:47 高一（3）班林无弈颜料入眼（钴蓝）

　　~- 16:13 高一（7）班陆鹄额头淤伤（储物柜撞击）

　　~- 备注：本周第三起颜料相关事故，建议德育处加强画室安全管理

　　紫藤长廊的星空浮雕在月色中苏醒，铝板切割的北冕星座正好悬挂在陆鹄头顶。他攥着捡回的碳素笔靠在栏杆上，听见楼下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节奏——那是首未完成的协奏曲，每个重音都精准踩在他紊乱的心跳间隙。

　　夜风掀起少年缠着绷带的手腕，纱布边缘隐约露出烧伤疤痕，像被揉皱的银河图纸。陆鹄对着星空举起碳素笔，笔尖悬在林无弈腾空扣篮的剪影上方，突然听见教学楼传来锁门声。被惊动的乌鸦振翅掠过篮筐，翅尖扫落卡在网兜的速写纸。

　　飘落的画纸上，未干的炭粉正悄悄吞噬23这个数字。夜露浸润了星云边缘，将那个染着蓝痕的喉结晕染成真正的星空。而在三楼储物柜深处，染色的球衣正在黑暗里静静发酵着某种化学反应——就像林无弈不知道，自己手机相册里存着十七张不同角度的《星月夜》，而陆鹄的素描本夹层中，藏着半块从画室垃圾桶捡回来的、沾着钴蓝颜语的创可贴。

　　"同学！要闭楼了！"

　　手电筒光束扫过的瞬间，陆鹄慌乱地将画板塞进垃圾桶。他奔跑时帆布鞋碾过速写纸，在画中人的心脏位置留下灰白色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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