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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八月的京城,白露将至,正是秋狝的好时候。
恰逢圣上六十寿辰,老皇帝昨夜临时兴起,传旨各大皇亲国戚、王公世族伴驾行围,于后日启程西山,御前较猎。
一大早,燕王府在京城的潜邸就热闹起来了。
与一日便能打个来回的京郊皇家猎场不同,西山的围场距京近乎二十日脚程,沿途官道尽是少有人烟的山坳松林,这又是车马粮草,又是衣褥箱笼,少不了还要备些瓜果蜜饯以供主子闲时嚼用,样样都是活,又仅有一日的功夫整备,王府各院下人忙得脚不沾地。
全府大动员,到处卯足了劲,外院掌事林嬷嬷和内院行走的一等女使春樱倒是忙里偷闲,对面站在回廊角落里,低声说小话,言语之间,不时有得色显露。
王府总管冯公公途径此处,见状眼皮一跳。
他原地等了片刻,待春樱先行离开,上前叫住林嬷嬷,细声问道:“林掌事这是和春樱女使说什么体己话呢?隔老远就能瞧见你俩一脸的喜气儿。”
林嬷嬷背对着他眼神一闪,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这才笑着回身道:“害,没什么,就是春樱这孩子第一次跟着世子出远门,老身放心不下,寻她过来叮嘱两句。”
冯公公抖了抖手中拂尘,闻言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竟是这样么,倒是咱家多心了。哎,此番皇家秋围来得突然,难说与近来的朝堂风波无关,咱家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就怕有人私心作祟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歪心思,再闹出纰漏耽搁了主子正事,这才多问一嘴,林掌事可切莫怪罪。”
林嬷嬷笑容僵硬,到底忌讳冯公公这个老阉人最是得世子爷敬重,只得摆手称诺。
敲打完林嬷嬷,冯公公着手打点车马事宜,林嬷嬷有意讨好,便自请搭把手。
伸手不打笑脸人,冯公公倒也没推拒。
既如此,两人一前一后,往内院去了。
肃王行三,作为分封前最没存在感的皇子,在寸土寸金的京城本无潜邸。但架不住嫡次子沈曜进京后颇得圣宠,圣人三天一小赏,十天一大赏,硬生生给沈曜从无到有,在内城大街路南堆出个传世名居来。
整个府邸坐北朝南,呈四方型,不仅屋宇闳深,庭院开阔,处处可见内庭的精工巧匠耗费心血日夜打磨的痕迹,更是从护城河引了活水进来,夏可添凉,冬可冰嬉。
沈曜获封世子后,便住在西院的青松堂。
青松堂名为堂,实则是个毗邻王府内湖的三进院子,上覆绿琉璃筒瓦,四立朱漆高墙,参天的百年罗汉松屹立其中,与各色花木交相辉映,当真是五步一观,十步一景,就连进门处,都伫着用一整块汉白玉雕刻而成的五蝠影壁墙,以隔外界视线。
冯林二人绕过影壁,跨过垂花门,便瞧见了当院身着一身嫩黄色襦裙的陆昭。
她站在一树房檐高的秋海棠下,正指使小厮把分门别类整理好的箱笼依次搁置院中,清风掠过,秋海棠的花瓣飘落在她如墨的细软发丝上,衬得本就白皙的面容愈发夺目,宛若清秋行乐图中走出来的仕女,光是看上几眼,就能叫人通体舒畅。
林嬷嬷嘴唇一撇,饶是两人不对付,她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在美人如云的勋贵圈里,陆昭的长相也算是颇为出众的。
忙完手头事,陆昭抬起眼,正巧瞧见冯公公一行,她微微颔首,声音清丽地道了句:“请二位掌事安。”
方才在林嬷嬷面前阴阳怪气的冯公公,转眼笑成一朵花,柔声问道:“一直在外院忙叨,才得空过来,世子这可还顺利?”
陆昭笑了笑,慢声道:“劳公公惦记,世子爷不在府里,奴婢径自拟了清单,如今正按照单子依次归置,姑且尚可......不过此番乃皇家围猎,奴婢还是头回沾手,不敢托大,还请公公过目,指点一二。”说完,她从袖口取出一个小册子,打眼看去,足有十数张纸之厚,拿在手中,看起来沉甸甸的。
这话说的实在,冯公公也没客套,顺势接过册子。
本以为陆昭再能干,到底还是年纪小,不过匆忙之间弄出来的清单,便是写得再厚,少不了要他添补一二,怎料细细翻看下来,冯公公频频点头,越看越满意。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冯公公将册子还给陆昭,眼里笑意更盛三分:“不错,已然很详尽了,继续照做便是。”
陆昭接过册子,亦是喜不自禁,不枉她昨个夜里点灯熬油。
冯公公又问了陆昭大致的箱笼数,心里有谱后,就离开青松堂,直奔马号去了。
林嬷嬷跟在后头,冷眼回想方才那幕。
她可不觉着陆昭是真拿不准才请冯公公掌眼,惯会乘时在冯公公面前卖弄自己而已。
一想到大内出身的冯公公,平日里在她们面前总是一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做派,却独独对陆昭另眼相待,林嬷嬷这心里就堵得慌。
连接内外院的长廊蜿蜒起伏,清凉的玉河水穿廊而过,发出潺潺轻响。
林嬷嬷听着流水声,思绪飘远。
世子生母林王妃尚在时,她作为王妃院里的掌事嬷嬷,也曾风光无限。
可惜四年前,官拜五军都督佥事的前家主林进猝死任上,翌年,王妃身为家中独女,因思父心切不幸染病逝世,没过多久,肃王就抬了已孕有一子一女的方侧妃为继王妃,同年诞下了三公子沈泽。
肃王对这个小儿子很是宠爱,而年仅十五的沈曜,彻底失去母族庇护,地位岌岌可危。
屋漏偏逢连夜雨,京中忽然来旨,圣德皇太后病重,命曾暂养在长乐宫膝下的肃王进京侍疾。
明摆着是场鸿门宴,肃王自然晓得,不过是皇帝老儿忧心他这个手握重兵的藩王不安分,以此为借口牵制他罢了,遂以坐镇北疆,不能轻易脱身为由,反手将沈曜送进了京。
沈曜生在平州长在平州,连圣德皇太后的照面都没打过,侍奉哪门子的皇祖母?
满朝文武心里明镜,沈曜只是肃王压在京中的一枚质子,肃王自己不敢涉险,又舍不得继王妃所生的长子受辱临危,便将沈曜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一脚踢了过来。
那时整个平州城都在传,沈曜这一去,怕不是要九死一生,回不来了......
林嬷嬷自然也是怕的,但怕也得硬着头皮上。
林家已然没落,树倒猢狲散,她年纪一把,又无子嗣,只有个侄女傍身,身边连个像样的男人都没有,就算得以拿回身契自立门户,也免不了挨欺负的命。
倒不如继续跟着沈曜。
到底是皇家子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于是,林嬷嬷决定赌一把。
她叫春樱先行随世子进京,自己则以清点先王妃嫁妆为名暂留平州,且先神不知鬼不觉地捞足油水,若是沈曜得以在五党夺嫡风波里明哲保身,她们姑侄俩就继续伺候旧主,倘若沈曜真不成气候了,届时有银子在手,还怕找不到出路?
林嬷嬷自以为安排妥当,谁知春樱这死丫头,竟对她的话阳奉阴违,自导自演了一出染疫大戏,对外称怕把病气过给沈曜贻误行程,自请去吉祥所,变相留在了平州王府。
林嬷嬷大怒一场,但骂归骂,终究时不待人,只能等春樱“病愈”后再行上京。
恰巧陆昭这时求上门,难得碰上这种愿意花大价钱找罪受的主,林嬷嬷便收了她百两银子,安排她补了春樱的缺。
林嬷嬷拿了陆昭的钱,当时还挺唏嘘来着。
别人躲都来不及,她可好,硬要往上撞,如此蠢笨的出头鸟,在风谲云诡的京中,想必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不过这般也好,林嬷嬷转念一想,陆昭越是表现得不靠谱,反倒越显春樱从前本事,正好叫沈曜离了春樱,也处处念她的好,早日传她进京才是。
林嬷嬷自觉算无遗策。
然世事难料。
不过短短两个月的光景,林嬷嬷等人便从传旨的小黄门口中得知,沈曜前脚到京,后脚圣德皇太后的头风就痊愈了,他不仅半点苦头没吃,反而甚得圣德皇太后宠爱。
圣上龙心大悦之下,更是拒了肃王给长子的请封,改他这个次子袭爵。
而继王妃一朝行错,不仅将长子的爵位拱手让出,还给死对头的儿子当了一把垫脚石,不由大发雷霆,对远在皇城的沈曜报复不得,便对留守的嫡系越发苛待,林嬷嬷别说派人送信,连只世子院里的一只鸟都甭想飞出去。
事到如今,林嬷嬷便是再想将春樱送走,都所求无门了。
因此,姑侄俩在平州王府结结实实吃了两年苦,直到去岁年末,肃王在边境抵御外敌时左胸不慎中箭昏迷,世子闻声返平探亲,姑侄等人哭哭啼啼将这段日子的凄惨遭遇告知世子,这才得以跟回京中潜邸。
柳嬷嬷本以为姑侄俩各自归位,荣华富贵就要来了,却没成想,她俩受苦受难、吃糠咽菜,倒是让陆昭这个临时顶上的下等婢钻了空子!
短短三载,当年面黄肌瘦只有一双眼睛尚且能看的陆昭,不仅取代春樱成了世子爷的贴身女使,整个人更是大变模样。
管教起潜邸的下人来,她那通身气度,举手投足间的上位者架势,知道的是王府女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高门贵女,正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操练如何执掌中馈。
而春樱几经波折回到世子身边,到底少了先前的患难与共,叫世子离了心,尽管仍是一等女使,却不肯让她近身,只准她打理一些内院杂物,而自己,也不过落得个外院掌事的虚名,处处受冯公公这个大总管掣肘。
林嬷嬷钻营半生,怎甘心落得如此田地。她人老珠黄不打紧,如何都能过活,但侄女若是就此蹉跎,来日少了世子背书,岂不是和官家娘子彻底无缘?到了年纪,只能配给府里的奴才,再生一堆小奴才,生生世世难翻身。
林嬷嬷绝不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她咬牙打了一对足有小儿双拳头重的金镯子,冯公公这个老滑头的路走不通,陆昭一小丫头片子还不手到擒来,只要能叫侄女春樱回到世子跟前服侍,凭借多年主仆之情,重获宠信还不是早晚的事。
林嬷嬷算盘拨得啪啪响,万万没想到,陆昭平日里端出一副存好心,说好话,行好事,做好人的菩萨样子,一到见真章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吐口,她嘴皮子都要说烂了,陆昭只管跟她装傻充愣。
林嬷嬷气得回去破口大骂。
软的不成,她就来硬的,林嬷嬷遂打算趁沈曜离京,暗中联手旧部给陆昭下绊子,差错多了,自有冯公公出面收拾她,一来二去,还愁春樱不能重新出头?
林嬷嬷私以为计出万全,结果却彷佛一脚踢到棉花上,无论她如何出手,陆昭根本不接招,一聋二躲三装瞎,几次三番下来,反倒叫冯公公看出端倪,告诫她不要惹是生非,倘若胆敢再犯,就禀报世子,将她们姑侄俩送回平州。
也就是说,这半年来,林嬷嬷使尽手段,不仅没能将人扳倒,反而搬起石头砸肿自己的脚。
两人的梁子就这么越结越深。
依林嬷嬷看,陆昭这小贱人心机深沉又擅隐忍,只要有她一天,侄女就永无重新上位之日。
来年侄女就十八了,本就比陆昭年长两岁,本朝女子二十出嫁都算老姑娘了,侄女还能再熬几个三年?
开弓没有回头箭。
林嬷嬷不想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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