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妖闻
三月的雨下得难得得见天光,淅淅沥沥淋在廊檐上,任性滚落窗台。
“小姐,谢郎君回来了!”香宜笑着探出头。
谢翥桐蹙了眉,将手中袖书摆在案上,压了面绣帕权当记号。
“他倒是来得正好!”雨下得这么大,她气恼地挖苦道,“若不是比我早生几柱香的功夫,又怎会叫他占了兄长的名头!”
但他这一来倒也确实合了她心意,她握紧了手。
“遂遂这话真是叫人伤心!”明亮的声音穿过雨声传来。
少年意气风发,斜雨湿了他的额发,被他又急又大的步子带着往后翻,露出了饱满的额头,被湿气氤氲的黛青眼眸射出明亮的光,他抿着朱色的唇,目光炯炯凝视过来。
“人家好心好意带着居芳斋的卷子来孝敬妹妹,哪知妹妹居然如此不领情。”少年露出西施捧心的姿态,可怜地捂着胸口。如此做作的神态,得亏他确然有张不语也含情的脸皮。
居芳斋出售金石简籍文玩,却又独以经籍闻名,说是居芳斋出品,便绝无次品。
谢翥桐本是心事重重,一听居芳斋的新卷子就亮了眼,但方才的话又确实刻薄,叫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她眨眨眼,瞥着窗外的雨,状似无辜,“妹妹不过是忧心外头雨下得密,叫兄长淋着受了寒可怎么是好。”
门边上香宜赶忙笑着搭话,“是呢,小姐刚盼着窗外,可就等着您回来呢!”
谢庭芳哼了声,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却小心翼翼抽出怀中卷子。
他衣服湿了不少,那卷子却是新若未触,谢翥桐这才的确非常愧疚了,她攥着袖子,垫起脚擦拭着少年湿发,抱怨道,“你也真是的,伞也不打,这么急匆匆作甚么?这卷子又不会自个飞了去。”
“卷子不会飞,妹妹的心却会急飞了去。”谢庭芳自如接过话头。
他不经意似的把手上卷子搁在旁边走过来取书的香宜怀里,谢翥桐的目光便好像猫见了老鼠,紧紧跟着卷子移动。谢庭芳瞧着她这不值钱的模样,眼一眯,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出其不意挨着妹妹的脸一蹭——
“谢庭芳!”谢翥桐生气地高喝一声,她使劲拍了下少年的肩膀,怒气冲天。
“遂遂你现在好像大伯府上那只小梨花!”谢止雱看着女孩乱翘的鬓发大笑道。
谢翥桐楞了一下。
“谢庭芳!你居然也把我和那只小坏鸟相提并论!”谢翥桐不可置信,那珍珠鸟可是坊间有名的闹人!她哪有那么吵!
“就是像嘛!”谢庭芳眼见妹妹不高兴了,心里便有些发虚,他其实觉着小梨花很是可爱。
谢翥桐一下就被气急了,“谢庭芳,你才是最像二伯府上的丘丘!”
不愧是兄妹,最晓得彼此的痛点,谢庭芳崩溃,“遂遂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才不像丘丘那只小矮狗!”
他最在意身高,而丘丘便是街上最矮的短腿狗。
香宜一看两人闹得不可开交,轻车熟路大声道,“夫人!您怎么回来啦!”
两个幼稚地鸟来狗去的家伙瞬间住了嘴,鬼鬼祟祟四处张望,随后目光一致看向香宜,异口同声道,“香宜,你怎么骗人!”
他们的母亲柳玉龙可不是温柔的人,只会两人各打十大棒,是字面意思的打。
香宜笑着摇摇头,“不像犬不像鸟,我瞧您二位倒是最相像的呢!”
两人撇开脸,“才不像呢!”光听语气是一个比一个委屈,面上却是一个笑意盈盈,一个歇了别扭、有些羞恼。
谢庭芳偷偷对着香宜眨眨眼,感激地笑了下,扭头戳着谢翥桐的后颈,“真生气啦?遂遂?”
谢翥桐不瞧他,她心下懊恼,被这浑人闹得差些忘了正事。
她硬邦邦地说,“还不进来擦擦身上的雨!白白叫人担心!”
谢庭芳忍笑,妹妹梗着脖子嘴硬的样子真的与小梨花非常相像。他软下声音,“知道啦遂遂——”
香宜也忍着笑把卷子放在谢翥桐身侧案上,转身去煮姜茶,要是再笑出声,小姐恐怕接下来几天都不愿见人了。
进了内室,谢翥桐泄了气,她坐在榻上,颇有些爱不释手地抚着帛制的卷子。
毕竟是兄长的心意,她安慰自己,便短暂地撇开忧虑不谈。
她迫不及待轻轻拉开带子,紫檀木镶着朱琉璃的轴便丝滑地带着褾滚开,展露出其内真容。
谢翥桐睁圆了眼,“好…”好生卓丽的字。
外行人往往一瞧这前朝末阁本特有的紫檀木制卷轴便弃之不顾,殊不知是以旧修新,只不过是把有损之作补遗一番加以装裱。
“谢庭芳你如何找着的?”她不免有些惊奇,谢氏虽是士族名门,家传甚丰且广,但家风严谨廉实,尤其到了父亲这一辈,更是不以金银财宝为意。
居芳斋可不管你是哪方神圣,走进了店里,便只一概而视,更不乏天价孤品,谢庭芳哪来的这幅卷子?
他又身无长物——
谢翥桐眯起眼打量着面前的人,这人虽然没有旁的过人之处,但一副皮囊倒的确生得俊俏。
谢翥桐关心则乱,胡思乱想,想到某种可能,她大惊失色,慌张地扯着谢庭芳。
他...他不会去卖身了吧!
“刚才还叫哥哥呢!”谢庭芳哪知道妹妹在给他杜撰些什么有违纲常的诽闻,他口中不满道,身体却顺着妹妹的力气靠过来,疑惑地抬眼看着她。
谢翥桐眯起眼,伸出手快准狠地掐了一下谢庭芳的肩膀,用眼神质问,要他如实交代。
谢庭芳无奈,“便知道瞒不过你去。”
他老实答道,“是秦王送的。”
谢翥桐半信半疑地觑他。
秦王?
这位与北方世家素不来往的亲王为什么好端端送这样既不超然贵重、又如此合人心意的礼物过来?
但这回他似乎真已全然托出,面目无辜,赤子般纯净地回视。
“倒是遂遂,你的头发还翘着呢。”少年左肘撑在案上,歪着头将脸搁于其上,挤出一弧婴儿肥,笑着伸直右手捋了捋谢翥桐的鬓发。
谢翥桐下意识捉住他的手,“呀!怎么这样凉?”她皱眉,也不管怀中卷子,随手一搁,便把他的手揣进怀里搓了搓。
“真是笨蛋。”她嘟嘟囔囔。
“毕竟我是兄长,自然要照顾妹妹。”谢庭芳嘴上矜持,却是讨饶地回捏住妹妹的手,讨好笑了笑。
“所以说——”谢翥桐抿抿唇,咽了后头的话,转而问谢庭芳明日可有空闲。
少年喜上眉梢,高高兴兴地说,“妹妹玉口金言,岂有不应!我戊时来寻你可好?”他才入朝,下车伊始,便要出任在外,恐怕是久不归家,只怕与妹妹生分了。
可谢翥桐一开口便是叫他失了好颜色。
“我要去扬江。”谢翥桐眼往旁一撇,低声说。
恰逢窗外惊雷一闪,谢庭芳只当连日辗转耳力有退,坐在黯淡下的天色里,睁着双漆黑柔亮的眼瞧过去,“遂遂,你说什么?”
平日秀丽狎昵的眼圆露着,显出少年独有的俊俏,又有分狗儿乞怜时的可爱。
谢翥桐向来是旁人给她三分好颜色,她便觉着有七分的容忍供她恃爱生骄的性子,瞧少年伏过桌案别着头瞧她的姿态,她难免凭空生了许多傲慢的自信。
她悄悄把卷子揣在怀里,生怕他反悔收了回去,昂首挺胸道,“我要去扬江!”
不等少年反应过来,她又垂下些头,偷摸瞅着少年的脸色,小声嘀咕,“你方才答应的。”
“不行!不行不行。”谢庭芳连声否决,他紧紧追逐着妹妹的目光,“是不是崔家老二那狗东西哄你了!”
谢庭芳同其父母都不是会拘着妹妹与女儿的人,若是敢,他祖母也要先打他十大板。
实在是扬江近来水患闹得凶极了。
说是水患,实来是闹了水鬼,但那可不是寻常小鬼,既能从扬江闹上皇城,只怕驿使的形容只会低估不会夸大。
扬江地处三郡之通衢,盐产丝业,万民商户,莫不仰仗此渠流,船舫交通,兴达盛行。而在扬江这销魂窟里做生意的,行走官府市坊之中,手里多多少少不干净。这水鬼能成了如今气候,底下的阴私纠葛恐怕罄竹难书。
谢庭芳痛心疾首,认定了是崔家二郎崔玉闻那混蛋勾得妹妹动了心,这混不吝平时自个东奔西跑闹得人仰马翻就罢了,怎敢来哄遂遂去那些个鬼地方。
“哥哥,你知道我可以——。”谢翥桐试图说服这个固执的人。
“你不可以!”谢庭芳红了眼,他怎么能让妹妹以身试险,更何况——
“所以你便要瞒着我自己去吗!”谢翥桐疾声,她站了起来,朝他倾身靠近,一双被怒火烧得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此地之凶险,我如何不知道!”
她怒极,“你叫我如何忍心要你去送死!”
见谢庭芳只低头不发一言,她更是气昏了头,口不择言,“谢庭芳!你算什么兄长!我们可是一胎生的,你凭什么自以为能保护我!”
这一喝,伴着惊雷震颤,惊醒了困境中的人。
谢庭芳于是怔怔抬起头,眼中忍泪,他哽咽着说,“那你便忍心要我送你去那龙潭虎穴吗?”
“可你知道,只有我,我最像娘。”谢翥桐强忍着冷静下来,凝视着谢庭芳。
二人是双胞胎,其父谢必安出身士族名门,以治学勘政严谨为人称道,出任少傅兼礼部侍郎。其母柳玉龙则行事恣肆,任监察御史大夫,能断妖魔之案。世间魑魅魍魉,多为人祸鬼患,前者治人祸,后者杀鬼患。
柳玉龙的职务简而言之,便是和妖魔鬼怪打交道。
这与妖鬼打交道可并非常人能胜任,若是一个不小心,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自己也成了问题本身。
而谢翥桐的母亲柳玉龙年轻时候生得十分传奇,降伏了不少长久困扰民间的妖魔鬼怪,那时中原被淮河划之南北,此事一为淮河北的太皇帝所知,于是力排众议,招安她的母亲及其他能人异士,在御史台中特辟镇院,设监察御史大夫同审议皇朝的台院和巡检诸地的察院便宜行事。
之所以如此重视她,不只因为柳玉龙的武功和其他同事一般出神入化,更因为她的能力非比寻常。
但只有谢翥桐遗传了母亲的能力,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虽然扬江水患严重,但既然母亲没有动身,就说明此事并非难以斡旋。
谢翥桐方才气极,又有几分言过其实。
不过她十分不理解,皇帝为什么会任命自己年轻的兄长为巡抚使,又叫同样年少的崔家二郎做了权知刺史。
她并不是瞧不起这二人,只是巡抚使一职怎会叫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担任?
即便他二人一个来自清河崔氏、一个来自越阳谢氏,又即便这官职虚无品衔,可也并非乡间郊野的杂草,一抓一把。
如果说是捧杀,又则不必,看似尊贵而远离皇城与祖地的职位,对于当今寒门已是荣宠,但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却是不上不下。
她盯着谢庭芳又打量起他来。
谢庭芳哪有心思叫她打量,他是恼火非常,却又万分颓丧,他咬牙切齿,“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他?这力量赋予了多大的权柄,也便要夺去同等的代价。他看着母亲身陷漩涡,不能轻易脱离,难道如今还要叫他眼睁睁看它夺去他的妹妹吗?
他近乎哀戚了,俊俏的眼中涌出十分的痛楚,他痴痴地盼望着妹妹。
谢翥桐沉默了,她不忍地别过脸去,这下便是有天大的道理她也不说不出个一二了——她该如何去以自己为筹码,来伤害一个以血肉真心堆砌着爱她的人呢?
“罢了…”她挨着谢庭芳坐了下来,“知道哥哥担心我…”
谢庭芳轻轻抽咽了下,又哽住。
谢翥桐权当没听到,只是将头埋在他肩上拱了拱,察觉到少年缓过了气,才背着手塞了帕子在他掌心里,别着头坐直身。
恰适香宜入内奉茶,谢翥桐扶着茶壶,绕过方才的不快道,“哥哥,喝些茶吧。”
谢庭芳攥着妹妹的手,心仍不安,他的妹妹很是厉害,但他宁愿她什么也不知道,无忧无虑地活着。
他记起幼时妹妹那些不能见人的好友,想起她因这非同寻常的能力选择放弃进入国子寺。
也想起她曾很长一段时间缄默着。
但他是她的手足,是她的半身,纵使所有人都认为妹妹得了哑症,他也坚定地认为,妹妹是不愿开口。
所以妹妹再次开口时他自然也并不惊讶,谢庭芳只感到了十足的喜悦。
她说:“非生而知之者,而能感应天地,发乎于情,何淫何猥?”
谢必安停下了吟咏,他握着手中的诗卷,良久,微笑了起来,柳玉龙则捉住谢翥桐的腰举起来逗她。
自此,谢翥桐再未装聋作哑。
从前妹妹的眼里什么也没有,整日坐在檐下自顾自发怔,或是沉迷于翻阅父亲晒在外头的书简。
于是谢庭芳承担起作为兄长的责任——妹妹在哪,他便在哪——哪怕妹妹仿佛并不在乎。
谢庭芳的天地并不大,当谢庭芳意识到只有他认为妹妹能说话时,他想,那便只说给他听好了。
但是妹妹长大了,她的世界合该有千种风光,万般旖旎。如今他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谢庭芳捏着手中玉杯,白玉无暇,通透柔润,他抿了一口茶,心思浮动。他绝不能叫妹妹受苦。
可怜他忧心百转,这春雷却不理谢庭芳的几多愁思,它滚滚而来,仍未消停,皇城中央,太极宫屋脊上,金色的吞雷行什之兽在雨滴下仿佛眨了眨眼。
衣着朱色袍衫的人坐在后头的勤务殿里,他稳坐于榻上,含笑注视着对面的人。
那人挺拔伫立着,好像呈出恭敬的姿态。
朱袍的人慢慢地说道,“宗文晨议时同我道,世间之人,晚辈低于长辈,所以孝;寒门低于世家,所以忍;才能低于他人,所以心悦诚服。”
于是叹息,“如此想来,两位同样出众、又同样心高气傲的人物是很难容忍彼此的。”
他好像并不在意那人的回答,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转而又谈起那人的兄弟,“齐王和晋王近来倒是勤勉有加。”
那人不慌不忙地斟了杯茶奉来,“儿子孝顺父亲,又何谈勤恳不勤恳呢?”
朱袍人不接,他点了点茶,“你还是同以前一般,”他转而又说,“是啊,”
“你们都是朕的儿子。”他笑道。
雷声又轰隆大作,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