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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伊、白波杏
菲伊坐在那里,像陈列在无菌柜里的精密元件。
她的背挺得笔直,这是训练的结果——坐姿会影响呼吸节奏,呼吸节奏可能干扰思考效率。在她左侧三点七米处,是一面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亚克力玻璃墙,厚度十二毫米,经过特殊处理,能阻隔九十分贝以下的声波。墙外是一片人造生态区,热带植物的叶片在模拟光照下泛着不自然的油绿光泽。一只机械蜂鸟正在给某种兰花授粉。
她的右侧,长椅上,坐着那个女孩。
她坐在长椅上,背没有完全靠在椅背,维持着一个既不会太僵硬(显得抗拒),也不会太放松(显得不敬)的微妙角度。她的双手叠放在膝上,左手拇指的指腹,正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右手食指的侧面——那是她紧张时,连自己都几乎察觉不到的小动作。
金发女孩的膝盖微微朝外,那是潜意识里想要离开的姿势。自己知道,因为她也看过那本《微表情与肢体语言分析》,第两百零三页。
空气里有消毒水残留的味道,还有一丝……女孩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柑橘洗发水气息。菲伊知道这味道,在“被允许接触的物品清单”里,它属于“温和且令人愉悦的普通日用品”范畴。但她从没用过。她的头发只用无味的医用清洁剂。
“我可能……”金发女孩开口,声音有点干,“以后会很少来了。”
黑发女孩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数蜂鸟的节奏乱了。一种细微的、类似失重的感觉,从胃部轻轻揪起。
要换人了吗?是因为我上次回应得太慢了,还是因为那次沉默的时间超出了标准值?她迅速在脑海里检索最近几次会面的数据,试图找出自己的“失误”。
她应该感到如释重负。结束一段关系(如果这能称之为关系)总是更安全。但一种模糊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命名的失落感,像水底的暗影,悄悄漫了上来。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脚尖,极其轻微地向女孩的方向转动了一点。
“你要去日本了。”女孩接着说。
日本。
“日本……也好。”她继续轻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换个环境。”
这个词像一颗陌生的石子,投进她死水微澜的心湖。湖面下,庞大的知识库自动激活,地图、数据、气候带……理性的框架瞬间搭建完成。但水面之上,只泛起一圈微弱的、名为“茫然”的涟漪。
她终于将目光从虚焦的绿植上挪开,侧过头,飞快地瞥了女孩一眼,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垂下了视线。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
一个问号在舌尖成形——“为什么?”或者“去哪里?”——这是最本能的反应。
但声音没有发出。
喉咙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扼住了。询问,是不被鼓励的。好奇,是危险的萌芽。组织的训导早已融入骨髓。她将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问号,连同那一丝茫然的情绪,一起用力咽了回去,压进心底某个上了锁的角落。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仿佛在确认一个与己无关的消息。
女孩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杏低垂的、仿佛凝固的侧脸,和那紧紧抿住的嘴唇,最终只是沉默了下来。隔在两人之间的那五十多厘米空气,此刻仿佛凝成了冰冷的凝胶。
某个更深层的东西,被触动了。
菲伊的大脑慢慢地调取出一段数据:三百二十一天前,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的场景。
---
那天早上七点,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
她用“二十四小时内对食指第一节温度的感知”作为代价,换取了这次会面的完整预知脚本。脚本以文字流的形式在她意识中展开:对方会先微笑,微微瞪大她的眼睛,说“早上好,菲伊小姐”,然后讨论上周末设施内举办的古典音乐鉴赏会(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期间会有两次短暂的沉默(分别持续4.1秒和6.7秒),对方会在谈话结束前说“希望下次还能和您聊天”。
她预演了三次。
第一次,眨眼频率过快,显得紧张。第二次,过慢,显得冷漠。第三次,她在听到“贝多芬”这个词时,于剧本标注的2.1秒后眨眼,幅度和时长都符合“适度感兴趣”的参数范围。
完美。
然而当女孩真正坐在她面前时,一切脱离了轨道。
那微笑太真实,太……没有目的性。它像一道毫无预兆的阳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用数据和预知编织的防护罩。
然后女孩说:“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累?
菲伊在那瞬间完全呆住了。预知的字句在脑海里闪烁、扭曲、崩解。她不是累,她是……她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超出脚本的关怀。她应该否认?还是应该道谢?或者像数据分析建议的那样,将话题引回安全的领域?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颊甚至因为某种陌生的窘迫感,而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热意。最终,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然后,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普通人”之间,隔着多么深、多么冰冷的鸿沟。而她,连尝试跨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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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会送你上飞机。”女孩的声音把杏拉回现在。她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有些发白。“大概……就这几天。”
日本。英国。美国。去哪里都无所谓。
黑发女孩的视线终于从绿植上移开,落到女孩脸上。她注意到对方左眼下方有一道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大概是小时候留下的。这个细节不在任何一份交给她的档案里。它属于那个“活着的女孩”,而不是“社会化交流对象七号”。
“我知道了。”菲伊说。
她的声音平稳,像电子合成器模拟出的最中性的音调。
没有告别,因为告别意味着承认某种联结的存在。女孩站起身,离开房间。门合上的声音很轻,但密封条压缩时还是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叹息般的嘶鸣。
三小时后,两名穿着UPOD(统合净化观测局)制服的研究员来到她的房间。他们没有称呼她“菲伊”,也没有称呼她“白波小姐”。只是公式化地说:“转移程序启动。个人物品已打包。”
她的物品很少:五套完全相同的白色棉质病服,母亲留下的那套和纸与钢笔(被密封在防静电袋里),那本《海洋生态学》,以及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白色枕头——她习惯了它的高度和硬度。
它们被装进一个灰色的、带滚轮的航空箱。箱子关上时,锁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然后她被引导着,穿过一道道需要权限验证的闸门,离开这栋她住了十一年的建筑。她没有回头。走廊的荧光灯在头顶规律地闪烁,像在倒数。
机场的私人机库空旷冰冷。一架没有任何航空公司标识的纯白色湾流G650停在中央。日本方面的接待人员已经等在那里。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戴着细框眼镜,手里拿着电子平板。他看了眼文件,然后用清晰但带着口音的英语说:
“菲伊·希尔怀德女士?”
男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扫了一眼平板上的更新信息,然后切换成日语,微微躬身:“失礼了。白波様、请多指教。”
白波。
当这个名字在空气中振动时,杏感到体内某种东西——不是心脏,而是更深处的、与那个“命运恶魔”共生的部分——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一根被拨动的、几乎要锈断的弦。
她踏上舷梯。机舱内部是柔和的米白色,座椅宽大得像沙发。她被安排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当飞机开始滑跑、拉升,重力把她压在椅背上时,她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看见了云层之上的世界。
下面是蜷缩的大陆轮廓和缝合线般的海岸线,上面是毫无杂质的靛蓝天穹。阳光从侧面照射进来,在机翼上折成刺眼的光斑。一切都符合地理课本和航空摄影的描绘,精确,壮丽,空旷得令人窒息。
她看着,只是看着。像一个被放置在观测点的摄像头。
————
白波杏在新设施的生活,像被设定好的程序,精确而重复。
她的房间朝东,每天清晨六点,落地窗窗帘缝隙的天光会准时将她唤醒,不需要闹钟。七点,研究员会送来早餐:一小碗白粥,一碟渍物,半片鲑鱼。营养成分被严格计算过。她会安静地吃完,将餐具整齐地放回托盘。
上午是学习时间。他们不再教她天文地理或哲学,而是日语的高级敬语、日本社会的礼仪规范、近现代史。好像在为她的“新身份”做着某种铺垫。杏学得很快,但总是低着头,用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发音。辅导她的女研究员有时会叹气,不是不耐烦,而是某种……怜悯。
“白波君,可以稍微大声一点唷。”
“是……”
声音依然细若蚊蚋。
下午是“适应性活动”。有时是茶道体验——她不适应地跪坐在榻榻米上,看老师娴熟地摆弄茶筅,手腕转动的弧度美得像舞蹈。老师将茶碗推到她面前时,她会双手接过,小声说“我要开动了”,然后小心地啜饮。抹茶的苦味在舌尖化开,她却分不清这算是“好喝”还是“不好喝”。
有时是短暂的庭院散步。她穿着研究员给准备的便装,跟在人身后半步,走在枯山水边缘的石径上。白沙被耙出的纹路,每一天都不同,但那种刻意追求的“自然”与“枯寂”,让她感到一种熟悉的疏离。她偶尔会停下,看着石缝里顽强钻出的一小丛青苔,看得入神,直到陪同者轻声提醒。
她没有再尝试与人进行“社会化交流”。新设施里的人们对她礼貌而疏远,称她“白波博士”或“白波様”,仿佛这个头衔能解释她所有的沉默与异常。杏也乐得如此。每一次不必要的接触,都是一次潜在的风险评估,一次内心的消耗。
她像一只刚刚被移到新笼子的鸟,瑟缩在角落,连鸣叫都小心翼翼。
第七天的下午,平静被打破了。
一份纸质指令被直接送到了她的房间。没有通过电子屏,没有研究员口头传达,只是一个密封的信封,放在她的矮桌上。
杏盯着信封看了很久,手指蜷了又松。最终,她还是拿起来,拆开。
里面只有一张便签纸,打印着简短的字句:
『任务已确认。待机。指令将适时下达。』
没有任务内容,没有目标,没有时限。
只有“任务”这个冰冷的词,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一片空洞的回响。
她早该知道的。转移,新环境,这些都不是无的放矢。她终究还是一件武器,只是被存放到了新的武器库。
她把便签纸仔细地按原折痕折好,塞回信封,然后将信封压在了那本《海洋生态学》的下面。做完这些,她抱膝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逐渐被夕阳染成橘色的沙海,一动不动。直到夜色彻底吞没一切。
袭击发生在凌晨两点十七分。
第一声爆炸沉闷而遥远,像是从地下深处传来,连带着榻榻米都微微震动。杏瞬间睁开了眼睛。她没有睡熟,或者说,她从未真正“熟睡”过。意识总是留着一线清醒,监测着环境里最细微的异常。
警报没有立刻响起。
死寂持续了大约三十秒。然后,第二声爆炸更近了,头顶的灯光猛地闪烁,熄灭。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从走廊渗透进来,将纸拉门上的格子映成狰狞的骨架。
混乱的声音隐约传来:奔跑的脚步声,金属碰撞声,压抑的惊呼,然后是……非人的、充满黏腻恶意的低吼。
恶魔。
杏从被褥里坐起来,手指紧紧攥着衣襟。心跳在加速,但思维却异常清晰。UPOD的远东分局,防护等级是顶级的。能够突破外围防御,直接攻击到内部,绝不是普通的恶魔。她脑中迅速调取设施的结构图,估算爆炸点的位置、可能的入侵路径、安全屋的方位……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她门外停住。“白波博士!请立刻跟我们撤离!” 是负责她日常起居的年轻研究员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杏没有动。她看着纸门上晃动的人影。
使用能力吗?预言恶魔的位置、数量、弱点?或者预言最安全的逃生路线?
代价呢?这次,要付出什么?一段记忆?一种感官?还是……
父亲临死前空洞的眼睛,母亲消失在火焰中的背影,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那些她用来自我保护的麻木外壳,在真实的危机面前,出现了裂缝。一种更深的疲惫涌了上来,夹杂着冰冷的恐惧——不是对恶魔的恐惧,而是对“使用能力”这个行为本身的恐惧。
每一次支付,都让她离“白波杏”这个人更远一点。如果最终会变成一具空有力量、却什么都不再拥有的躯壳,那和现在就在这里结束,有什么区别?
“白波博士!” 敲门声变得急促。
外面的惨叫声和破坏声越来越近,中间夹杂着枪械开火的声音,但很快就被更可怕的、□□撕裂的声音打断。恶魔的腥气,即使隔着门,也隐约可闻。
杏松开攥着衣襟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像一个逃避现实的孩子。
她忽然想到,如果就这样死在这里,是不是就不用再面对下一个任务,下一次代价,下一次被转运到不知名的地方?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种扭曲的平静。
“砰——!”
她房间另一侧、通向内部走廊的墙壁猛地凸起、变形,合金和混凝土像纸一样被撕裂。一只覆盖着暗色鳞片、末端是巨大骨锤的肢体伸了进来,胡乱挥舞着,扫倒了矮桌,撕裂了挂轴。腥风扑面。
杏抬起头,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非人的造物。骨锤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她的头顶砸落。
她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冲击和剧痛没有到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平静的、甚至有些慵懒的女声,从破洞外的走廊传来。
“停下。”
两个字。不是命令,更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骨锤悬在了半空,离她的额头只有几厘米。然后,那只可怖的肢体,连同后面黑暗中更庞大的阴影,像被抽掉了所有力量,软塌塌地垂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紧接着,是液体蒸发般的“滋滋”声和血肉迅速腐败的臭味。
杏睁开了眼睛。
尘埃在应急灯的光柱中缓缓飘浮。破洞外,一个身影踏过不再动弹的恶魔残骸,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穿着得体西服套装的年轻女性,玫红色的长发在脑变成一股辫,脸上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她甚至没有看地上正在化为黑烟的恶魔尸体,目光径直落在了蜷缩在墙角的杏身上。
杏穿着单薄的白色睡衣,赤着脚,长发凌乱,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恐和茫然。在对上那双没什么情绪的金色眼睛时,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抱紧了膝盖。
玫发女性——玛奇玛——微微歪了歪头,走近几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距离不远不近,恰好不会给猎物造成过度的压迫感。
“受伤了吗?”玛奇玛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杏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她的身体在细微地发抖,一半是残留的恐惧,一半是面对这个轻易“支配”了恶魔的女人的无措。
玛奇玛的视线扫过杏裸露在外的脚踝、手腕,还有她紧紧环抱着自己的姿势。然后,她的目光回到杏的脸上,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动了一下。
“恶魔的味道……”她低声自语,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兴味,“但又确确实实是人类女孩。真是矛盾。”
她伸出手,不是要拉杏起来,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了杏颊边一缕被汗粘住的头发。这个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观察般的触碰感。
“你叫什么名字?”玛奇玛问。
“……白波杏。”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白波杏。”
玛奇玛重复了一遍,音节在她唇齿间流过,仿佛在品味。“我是玛奇玛,公安对魔特异课。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要跟我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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