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楔子
崇礼三十三年冬,京师大雪,苦寒,连二十余日不止,平地三尺余。人多冻死,路有僵尸,流离失所者甚众。
万红谢绝,草枯兽尽,天地共一色。
就连往常宫中那最为艳丽的琉璃红瓦,都在日复一日中失了风韵。
“苏大人,别来无恙?”元德眯着眼似乎是想要看清眼前人的面貌。
直到记忆中的少年与此刻倒映在浑浊眼眸中的身影渐渐重叠,他才苦笑道,“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当年随先帝打天下的少年谋士也垂垂老矣了。”
飞雪落在苏兴怀的肩上,原本黯淡的衣裳霎那间如获新生。
他将腰挺得更直些,抬手掸去肩头白雪,“你不在御前多年,今日何故在此。”
厚重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响起,骤然便冲散了飞檐下避雪的群鸟。
“奴才瞧见了大人的折子,感佩大人的风骨。”
元德半倚着廊柱,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将覆盖在朱红之上的厚厚一层雪郑重扫落。
积雪从廊柱上旋落,仓皇落到了老树的脊梁。
苏兴怀无暇理会他的答非所问,他恍惚间似乎看到最后一盏残灯正悬在他的头顶。
他仰起头,烛影闪烁,只怕去日无多。
“风骨?陛下口中的两姓家奴,何来风骨?”
他十七岁状元及第,初入官场便遭受种种不公,他将世家门阀比作缠绕朝廷脖颈处的一条巨蟒,巨蟒不断吞食所能猎取到的一切资源,势必挤压朝廷的生存空间。
前朝早已腐败透了,改朝换代避无可避。
所以,江山易主,政权变迁,他何错之有?
他不愿在皇室中另寻明主,他立志破冰,要让天下有志之士不窘于四方之地,让天下读书人不因出身而四处碰壁,让天下求知者皆历苦读万卷而后青云得第。
他要彻底改变世家乱象,万千思量后决心起义,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违背圣贤的教化。
是为寒门,也为众生。
所以,为苍生选一明君,为社稷择一良主,他又何错之有?
苏兴怀眼中似是拢聚了层层云雾,灰白之调久久散之不得,他近乎执拗地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关乎他这一生的答案。
元德避而不答这些君臣间的弯弯绕绕,言辞神态皆是模棱两可,“圣上...也有苦衷...大人应多些体谅。”
苏兴怀闻言沉默了许久,久到元德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他面上涌现出不合时宜的愉悦,甚至是怜悯,他笑着问道,“圣上的苦衷是帝王之塌不容他人酣睡,圣上的顾虑是分权与制衡,圣上忧心的纷繁复杂,可有一处是为百姓,为家国?”
若为百姓,便不该纵容贪官污吏横行,以苛税繁重致民生困顿;若为家国,断不会屡屡打压朝中重臣,使得国难当前却无人可用;若心存公道,此内忧外患之境遇下又为何执意借机铲除异己,疏于谋划以至频繁割地以求安稳?
元德许多年不问朝政了,他分辨不清苏兴怀话中的虚实,可他服侍帝王多年,又怎会不知帝王心性?
泱泱朝野,有才能者如过江之鲫,迷恋权势者数不胜数。所谓能臣只是权力斗争的边缘角色,所谓权臣也不过是帝王心术的当局者迷。
帝王需要的是绝对的忠诚,是全方位的服从。
只可惜,苏兴怀忠的是一国之君,而非帝王头衔下的某一人。
元德心怀不忍,“大人所求为公,应当徐徐图之,何不先解圣上忧虑,而后再做谋划?”
话音还未落地,殿中便有人抬剑而出。
定国剑是先帝遗物,自开国之日起便高悬于百官之上,有斩奸除佞,定国安邦之意,从不轻易取下。这不仅是先帝对万晋江山的殷殷期盼,更是对后世子孙的庄严托付。
元德脸色阴沉,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上前。
“圣上今日又不见我?”
“大人回去吧,家中子侄还在等着大人回去守岁。”
“家?”苏兴怀冷笑,“顺应圣上的心意,微臣早已无家可回。”
苏兴怀眼中猩红遍布,他走上前缓缓抚过剑脊处的“定国”二字,“从前觉得这剑锋利,叫人望而生畏,如今看着也不过如此。”
“剑老无芒,早没了志气。”元德背过身去,咳嗽两声后攥紧了手心,“这剑早已不是当年的剑了...”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退去,一切归于平和,杀敌制胜的宝器也沦为了束之高阁的观赏品。
正如这朝堂,高坐之人不再,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朝堂了。
苏兴怀将剑缓缓归鞘,“那便愿我的血能唤醒它的血性,愿它不再沉沦于眼前这镜花水月的太平。”
苏兴怀平日里常说,文人风骨理当顶立于天地之间,诗词文章中虚渺的意象也并非为赋新词的无病呻吟,而是某一刻终会跃然纸上的铁骨铮铮。
而此刻,或许就是他的某一刻。
元德尽力压下翘起的小拇指,不动声色地扶正他头顶摇摇欲坠的油纸伞,肩头处灰白的衣衫终于呈现出本色。
苏兴怀较劲似的往后退了一步,任由雪花扑面。
他昂着头伫立,像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块不朽的碑。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任由雪花落下、融化、再落下,直到殿门前的鎏金香炉里,最后一炷香燃成灰烬。
苏兴怀望着漫天飞雪中渐渐模糊的紫禁城,忽然觉得这三十三年的风雪从未停过。
从先帝临终托孤的那个夏夜,风雨飘摇。
到如今自己朝不保夕的这个深冬,雪虐琼芳。
那个曾被先帝握着手说“太子怯懦,难当大任,朕应早日弃之”的自己和此刻因主张废嫡选能而和圣上离心的自己渐渐重叠。
化作了刺眼的刀光。
他终究没能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没能守住清白了一世的声名。
不甘与无助缠绕,痛苦与释怀纠缠,他沉默着期盼自己这在莫名中错位的一生草草结束,期待着因自己而起的风雨也早日尘埃落定。
终于...
风雪终于淹没了他的视线。
他终于能从天下大任中解脱,将这一生的是非功过与香炉里燃尽的灰烬一起,散入这三十三年未停的风雪中。
他面向这片天,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血色残阳的傍晚:
意气风发的少年脱去逆反的高帽,摇身一变成为读书人的旗帜。
——被插在了紫禁城的最高处。
插入书签